第134章 一封书信，双重离间

雁门关的帅府深藏在夜色里，如一头沉眠的巨兽。

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关外的风，也滤掉了白日的喧嚣。

此刻，府内深处，唯余一盏孤灯。

豆大的灯火在深色铜盏里不安地跃动，在空旷高大的厅堂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伴着烛芯偶尔的噼啪轻响，是此地唯一的活气。

顾长歌高大的身躯融在灯影边缘的幽暗之中，几乎纹丝不动。

只有他执着灯盏的左手，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透露出专注的压力。

微微俯身，灯火的光芒勉强照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灯焰跳动的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映出两点执着而幽微的火星。

视线，正牢牢锁在桌案上那几张薄得几乎透明的绢纸上。

纸张在灯下隐隐透光，上面布满了细密如蚁、状若星辰的奇异符号——这是“天罗”最核心的密文，非心腹不能解。

上面记录着的情报，正是一股炽烈风烟，刚刚从广阔的草原腹地吹来。

其内容之详实，令人心惊。

纸上清晰地勾勒出蛮族联军内部因“战与和”而掀起的滔天巨浪。

那场发生在王庭苍狼主帐里的风暴，被天罗的耳目用冰冷的符号忠实地拓印了下来：

阿史那云冷静如冰的声音在帐内回荡时的氛围、部落首领们压抑的粗重喘息、被不甘和贪欲烧红的眼神……

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尤其是那位“血鹰”部落的首领，他那“呼哧呼哧”如风箱般带着膻味的鼻息，似乎要穿透纸张喷薄而出。

那蒲扇般的大手拍碎案几角震起的碎屑，仿佛能落到顾长歌的书案前。

粗嘎的、饱含怨毒和挑衅的吼叫声，也一字不漏地被转译出来：

“……弯刀见血才是真本事！搞您这套娘们唧唧的猜谜勾当，是嫌咱们刀口舔血死的人太少？！……敌人就在眼巴前！喘气儿的功！您让儿郎们干瞪眼看着？……殿下！您这么窝囊，对得起谁？！”

字字句句，刀刮铁石。

“主上，”夜霓裳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侍立一旁，

“正如您所料。阿史那云已经看穿了我们的‘骄兵之计’。但她麾下的那些部落首领，却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如今，蛮族内部已然离心离德。”

顾长歌放下手中的情报，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头猛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被猛虎率领的饿狼。”

“但，如果这群饿狼不再信任它们的首领，甚至想要反噬。那它们，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看着那代表着蛮族大军的、密密麻麻的黑色令旗。

“只靠他们自己吵，还不够。”

“这火候还差了最关键的一味药。一味能让阿史那云众叛亲离，让血鹰首领彻底疯狂的药。”

转过身，对夜霓裳说道：“备笔墨。”

夜霓裳立刻将两套截然不同的文房四宝，工整地摆放在了书案之上。

一套，是中原上好的徽墨、宣纸，笔墨之间，透着一股文雅之气。

另一套，则是粗犷的羊皮纸、狼毫笔，和一碟用朱砂混合了兽血的特制墨水，充满了草原的腥膻与煞气。

顾长歌先走到了宣纸之前。

略一沉吟，提笔蘸墨，笔锋在纸上，行云流水。

写的，是一封以他“大夏征北大元帅”的身份，写给“蛮族三军统帅阿史那云公主”的……“议和信”。

这封信的措辞，极为讲究。

先是以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惺惺相惜的口吻，称赞了阿史那云的军事才能。

“……公主以游击之术，断我粮道，烧我辎重，此非战之罪，乃谋之胜也。本帅统军十载，平京师之乱，灭奸佞之党，所遇之敌，皆土鸡瓦狗。唯公主殿下，堪为本帅一生之敌手……”

这番吹捧极尽夸赞之能事，足以让任何一个骄傲的统帅都看得心花怒放。

随即他又话锋一转，以一种“惋惜”的语调开始为阿史那云“打抱不平”。

“……奈何公主麾下，多是贪功冒进之辈，只知逞匹夫之勇，不明公主深远之谋。本帅实不忍见公主明珠暗投，受此掣肘。英雄，本不该寂寞至此。”

最后，他才“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议和的条件。

“……故，本帅愿与公主，订立盟约。若公主能说服众首领退兵，我大夏，愿将雁门关外百里草场，尽数割让，以为公主牧场。两国互市，永结盟好。此，非本帅怯战，实乃不愿你我二人之智，尽耗于莽夫之手也……”

整封信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

通篇不谈两国之仇，只谈两位“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与怀才不遇，极具迷惑性。

写完，他将信仔细地装入一个精致的信封，用火漆封好，交给了夜霓裳。

“将这封信，想办法，‘无意’之中，落入蛮族一支负责巡逻的、非天狼部落的普通士兵手中。”

他特意在“无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记住，要让他觉得，是自己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这是一招阳谋。

顾长歌心知肚明，这封火漆精美、措辞低姿态的信件一旦落入那些本就对阿史那云心怀不满、头脑简单的部落首领手中，他们绝不会去冷静揣摩字里行间暗藏的挑拨玄机。

他们只会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几个字眼——“私下牧场”、“约束退兵”、“明珠暗投”、“庸才掣肘”！

妒火和猜疑会将他们的理智燃烧殆尽，他们会斩钉截铁地认定：那个可恶的女人！

她竟然背弃整个联盟，背弃所有部落浴血拼杀得来的“战果”，与敌人主帅暗通款曲，密谋瓜分草原的草场！

只为了她那点可怜私利！

这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即，顾长歌又走到了另一张书案前。

拿起那支粗犷的狼毫笔，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那股属于中原权臣的儒雅与深沉，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狠辣、充满了蛊惑之意的邪异。

他这是在模仿。

模仿那个他前世今生，都无比熟悉的对手——大祭司。

他用一种模仿大祭司的、扭曲而又狂放的笔迹，在羊皮纸上写下了第二封信。

这是一封伪造的、由“国师大祭司”，写给“血鹰部落首领”的密信。

信的开头，充满了暗示与挑拨。

“……鹰击长空，本该翱翔九天。奈何，却有雀鸟，窃居其位，实乃草原之不幸。阿史那云，一介女流，性情骄傲，却不知变通，有养寇自重之心，恐非我族之良主……”

接着便是对血鹰首领的吹捧与煽动。

“……本座夜观天象，见血色将星，划过长空，正应在雄鹰之顶。汝之勇武，冠绝三军，本该建不世之功，成部落之主……”

信的最后，则是那个足以让任何一个野心家都为之疯狂的承诺。

“……若雄鹰能在此战中，展翅翱翔，斩将夺关，拿下首功。本座，自当禀明天狼，顺应天意，将整个草原的未来，交予真正的强者之手……”

这，是一招阴谋。

是一剂足以让血鹰首领那本就膨胀的野心，彻底爆炸的致命毒药。

写完，他将这封羊皮信，仔细地封入一个特制的蜡丸之中。

“这封信，”他将其递给夜霓裳，

“动用我们安插在血鹰部落最高层的那颗钉子。务必，要让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只出现在血鹰首領一个人的帐篷里。而且，时机，要在他看到第一封信，怒火最盛的时候。”

“属下，明白。”

夜霓裳接过两封信，她看着顾长歌，那双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敬畏。

这两封信，一封阳谋，一封阴谋。

一封捧杀，一封煽动。

环环相扣，算尽人心。

这位主上的手段，当真是……通天彻地。

她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顾长歌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网已经布下。

现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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