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提灯的“送葬人”(四千!)
京城,子夜。
白日里绣衣使缇骑带来的肃杀与喧嚣,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沉淀下来,化作诏狱石墙缝隙里令人作呕的阴冷湿气。
这座位于皇城北角、深藏于重重宫阙阴影下的庞然大物,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吞吐着绝望与死亡的气息。
高耸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有瞭望塔上几点幽暗的火把,如同巨兽冰冷的眼睛,漠然地俯瞰着这座被恐惧笼罩的帝都。
与百花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喧嚣封锁相比,诏狱的守卫显得更为内敛,却也更加致命。
身着玄色劲装的绣衣使精锐——缇骑,如同石雕般矗立在每一个关键的隘口、每一道厚重的铁闸之后。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或移动,都可能招致雷霆般的打击。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哪个囚室发出的绝望呜咽或铁链拖曳的冰冷摩擦声,才短暂地撕裂这片死寂,旋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在这片凝固的恐怖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如同幽灵般在幽深的甬道中缓缓移动。
他叫“老鬼头”。诏狱里资历最老的狱卒,没有之一。
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浑浊的眼珠似乎永远蒙着一层散不开的阴翳。
他的背驼得厉害,走路也慢,手里那盏油灯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他脚下三尺之地,更远处便沉入更浓的黑暗。
他的职责很简单,也最令人避之不及——处理那些熬不过酷刑、等不到秋决,最终在阴暗角落里无声无息“病死”的囚犯尸体。
今夜,他那辆吱呀作响的破旧独轮车上,又盖上了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
草席下,是一个刚刚“暴毙”的犯人,死因登记册上潦草地写着“恶疾突发”。
没人会深究。
车轮碾压着冰冷粗糙的石板,发出单调刺耳的摩擦声。
老鬼头低垂着头,昏黄的灯光在他佝偻的背上跳跃,将他本就模糊的身影拉扯得更加扭曲。
他推着车,沿着一条通往地底更深处的暗道前行。
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闭着眼也不会错。
沿途值守的缇骑们看到他,脸上无不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
那股独属于停尸处的、混合着腐败与廉价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随着老鬼头和独轮车的靠近而弥漫开来。
“晦气!老鬼头,快点滚!”
一个年轻的缇骑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仿佛在驱赶一只肮脏的苍蝇。
老鬼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像是痰音,又像是某种无意义的应答。
他脚步未停,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呵斥他的人,只是顺从地加快了推车的速度——虽然那速度在旁人看来依旧慢得令人心焦。
他就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顽石,早已习惯了这种鄙夷与驱赶,麻木地履行着自己肮脏的使命。
暗道的石壁越来越潮湿,渗出的水滴落在石板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更添阴森。
光线也越来越暗,油灯的光芒仿佛被周围的黑暗不断吞噬,仅能照亮方寸之地。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地下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尸臭。
这里已经是诏狱的最底层,寻常缇骑若非必要,绝不会踏足此地。
就在这条暗无天日的甬道即将走到尽头,前方隐约可见一个通往外界废弃枯井的出口时,老鬼头在一个不起眼的岔道拐角处停了下来。
他浑浊的眼珠左右转动了一下,耳朵微微耸动,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除了水滴声和自己的呼吸,再无其他。
确认安全后,他放下了独轮车。
枯瘦如鹰爪般的手,并没有去掀开草席,而是探入自己那件油腻发亮的破旧棉袄内襟里,摸索着。
片刻,他掏出了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极其特殊,与寻常狱卒腰上挂着的钥匙截然不同。
它通体乌黑,非金非铁,材质不明,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钥匙的齿纹异常精巧复杂,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老鬼头佝偻着身子,凑近右侧粗糙潮湿的石壁。
手指在几块看似与周围毫无区别的石砖上极其熟稔地敲击、按压。
动作轻微而精准,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本能。
随着几声几不可闻的轻微“咔哒”声,一块半尺见方的石砖竟然向内凹陷,然后无声地向侧方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锁孔。
他将那把乌黑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锁孔,手腕极其稳定地一转。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暗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整面石壁发出沉闷的“隆隆”声,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悄然洞开,露出后面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没有预想中的腐朽恶臭,反而有一股干燥、洁净、甚至带着一丝淡淡安神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暗道里的阴寒与污秽。
门后,竟然是一间小小的囚室。
这囚室极其特殊。地面铺着干燥的草席,四壁是打磨光滑的岩石,显得异常整洁。
一张简单的木床靠墙摆放,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
角落点着一盏长明油灯,灯下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袅袅青烟正是从中升起,散发出宁静心神的檀香。
整个空间虽然狭小,却干燥温暖,与外面那个如同地狱般的诏狱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木床上,盘膝坐着一个老者。
他须发皆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粗布长衫。
脸上虽有深刻的皱纹,却并不显得特别憔悴,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然而,当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任谁都会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两只手腕处,只剩下光秃秃的疤痕,手臂无力地垂落着。
裤管下的双腿形状也显得异常,膝盖的位置明显塌陷下去,显然里面的骨头早已被彻底敲碎。
这是一个被彻底废掉的人,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人彘”。
但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浑浊的眼白包裹着深邃的黑色瞳仁,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老鬼头,没有丝毫意外,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预定的访客。
他,就是顾长歌不惜代价也要寻找的那个“卓氏废人”——太子旧党覆灭后,唯一可能掌握着那份致命遗诏真正下落的关键人物!
老鬼头闪身进入,石壁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将手中油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布满沟壑的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熟练地从独轮车底部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食盒,轻轻放在卓氏废人床边的矮桌上。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小碗温热的米粥,甚至还有一壶温好的酒。
接着,他又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味上好的疗伤药材。
做完这一切,老鬼头才在床边一个矮凳上坐下,身体依旧佝偻着,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沉稳与力量感:
“‘送葬人’拜见卓老。王爷钧令:‘戏已开场,李德全在前台做足了功夫。时机将至,请卓老静候佳音,务必保重残躯,以待脱困之机。’”
卓氏废人——卓文远,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听到“王爷”二字时,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颗石子。
他没有立刻动那些食物,目光落在老鬼头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了然。
“顾王爷……果然名不虚传。”
卓文远的声音极其沙哑,显然是长年沉默或受刑所致,但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晰,
“李德全那疯狗在外面翻江倒海,掘地三尺,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要找的‘老鼠洞’,就在他这阎罗殿的‘后花园’里。这份心思,这份胆魄,老朽佩服。”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着石壁之外那无边的死寂,又像是在透过这厚厚的石墙,感受着整个京城的脉搏。沉默了片刻,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老鬼头身上。
“告诉王爷,”卓文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老朽这口气,还吊着。当年那东西,也还在老朽脑子里,谁也拿不走。”
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废掉的双手双腿,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这副残躯,就是最好的证明。”
老鬼头静静听着,如同石雕。
卓文远顿了顿,眼中那抹奇异的平静被一种深沉的光芒所取代:“时机,确实快到了。但是……”
他直视着老鬼头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想从这里出去,光靠你们外面的人,还不够。这道门,能让我苟延残喘,却也是这座铁狱里最坚固的囚笼之一。皇帝把我藏在这里,就是因为他知道,除非他点头,否则没人能悄无声息地把我带出去,包括他自己的人。”
昏黄的灯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他嘴角一丝冰冷的弧度:
“要想撬开这座囚笼,接走我这个‘真宝贝’……还需要一场‘火’。一场足够大、足够烈,足以烧得整个京城都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让这诏狱的‘铁桶’也出现裂痕的——‘大火’!”
“大火”二字,从他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与期盼。
仿佛那不是一场灾难,而是他等待已久的、通向自由的毁灭号角。
老鬼头布满皱纹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
昏黄的油灯光芒在他浑浊的瞳孔深处跳跃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没有追问是什么样的“火”,也没有质疑这“火”是否烧得起来。
几十年的诏狱生涯,早已让他明白,有些话,点到即止;
有些火,只需一个火星,便能燎原。
而眼前这位残废老者眼中的光芒,本身就是一种引燃物。
起身,动作依旧迟缓。
收拾好食盒的盖子,将药包重新包好,放在卓文远触手可及的地方。
“‘送葬人’记下了。”老鬼头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卓老安心静养。王爷自有安排。”
他深深看了一眼卓文远,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着一种同处地狱深渊才能理解的默契与了然。
卓文远微微颔首,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耗尽心力的对话已经抽空了他残存的气力,又或是重新沉浸回无边的等待中。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这具残破之躯里,仍燃烧着不屈的魂灵。
老鬼头不再停留。他提起那盏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佝偻的身影再次融入石壁的阴影中。
随着一阵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机括运作声,那道隐藏的石门悄然打开,又在他闪身出去后无声地闭合,严丝合缝,将温暖的檀香、干净的囚室和那个惊天的秘密,再次隔绝在冰冷潮湿的暗道之外。
门外的世界依旧死寂。那辆盖着破草席的独轮车静静停在原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老鬼头推起车,油灯的光芒在狭窄的暗道里重新摇曳起来,微弱地照亮前路。
他步伐缓慢而坚定,再次变成了那个麻木不仁、散发着尸臭的“老鬼头”,推着他那辆装载着“尸体”的小车,吱吱呀呀地向着暗道尽头那通往废弃枯井的出口走去。
昏暗的光线下,他佝偻的背影仿佛背负着整个诏狱的阴影,也背负着一个足以颠覆京城的秘密。
手中的油灯,是这无间地狱里唯一光源,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如同黑暗中一盏指引方向的孤灯,又像一个静待时机的送葬人,正耐心地为某个必将到来的结局,清理着最后的通道。
暗道幽深,前路未知。
唯有那摇曳的灯火,和他身后那扇紧闭的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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