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179

第一个冬天来得格外早，霍家老宅的飞檐上刚结了层薄冰，就有旁支的人借着给老太太上坟的由头，在祠堂里摔了茶碗。

“秀秀年纪太轻，镇不住场子！”霍七娘的声音裹着寒气撞在梁柱上，鬓角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乱颤，“南边的盘口都被厉家啃了三块，上个月潘家园收来的那批唐三彩，转头就被他们截了胡！再这么下去，霍家的根基都要被蛀空了！”

霍秀秀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袋里的玉印。

那玉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却依旧硌手——就像此刻祠堂里弥漫的火药味。

香炉里的三炷香烧得正旺，烟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冷意，唇角却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七娘有能耐，不如去南边跟厉家的人说道说道？听说厉家老三最是敬重长辈，见了您这位‘霍家前辈’，说不定能把那批唐三彩原封不动送回来。”

这话像根针，精准扎在霍七娘的痛处。

谁不知道她上个月偷偷托人给厉家递了话，想把霍家在琉璃厂的半条街盘出去，好给自己儿子攒家底？此刻被戳破，霍七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拍着桌子就要跳起来：“你个黄毛丫头满嘴胡吣！我可是你七奶奶！”

“霍家的规矩，论辈分更论规矩。”霍秀秀终于抬眼，目光扫过祠堂里或明或暗的视线，“七娘要是忘了，不如再去翻翻老太太留下的族规——私通外姓谋夺家产，该怎么处置？”

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香灰落在供桌上的轻响都听得见。

北京的风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卷着殿外的寒意，吹得烛火猛地一晃。

虞书这时从殿外进来，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子，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将匣子往供桌上一放，咔嗒一声开锁，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账册和几张泛黄的信纸。

“这是七娘近半年来跟厉家的往来书信，”虞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有琉璃厂那几间铺子的地契副本，已经被改成了七娘儿子的名字。”

霍七娘的声音戛然而止，瘫坐在椅子上，珠花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霍秀秀脚边。

散了族会时，暮色已经漫过了老宅的屋脊。

虞书给霍秀秀披上外套，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小花的人刚从天津卫传信，厉家在潘家园的几个据点被他端了，那批唐三彩也拿回来了，让您放心。”

霍秀秀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忽然轻声道：“小时候听奶奶说，咱们霍家在北京城扎根百年，靠的不是手里的冥器，是心里的秤。”

她顿了顿，接过虞书递来的暖炉，“现在这秤，得咱们自己拎稳了。”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霍秀秀牵过虞书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这一年翻遍旧账、攥紧证据磨出来的。

她喉间发紧，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雪：“这一年多亏有你和小花哥哥，不然我这个半吊子该……”

“你本来就很优秀。”虞书打断她，指尖回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只是以前有霍老太太在，你可以当个躲在长辈身后的小姑娘，不用睁眼瞧这些龌龊。”

霍秀秀望着虞书。

灯光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愈发精致的轮廓，眉眼间的稚气被一层沉静取代。

这一年，自她从医院回来后，整个人像被重新打磨过，话少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几乎不回自己那栋能俯瞰半个京城的别墅，在霍家老宅的偏院住了快一年，晨昏颠倒地帮她处理族中事务，仿佛张起灵的离开不过是吹过窗棂的一阵风，没在她心上留下多少痕迹。

可霍秀秀知道不是的。

虞书表面看起来什么都放下了，有时候在铺子看长白山那一带出土的古董，指尖会在带着冰渍痕迹的玉器上轻轻摩挲，眼神里那点一闪而过的怔忡，像被风吹起的雪沫子，转瞬就落进心底化不开的地方。

有回店里收来块长白山火山岩打磨的砚台，石纹里还嵌着细碎的冰晶状结晶，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忽然问伙计：“这石头从山里运出来，要走多少天？”

伙计答了天数，她没再说话，只是把砚台放回锦盒时，指腹在冰凉的石面上多停了片刻。

其实虞书对张起灵的恨，早随着这一年的晨昏颠倒淡了。

不再像最初那几个月，半夜从梦里惊醒，一摸枕边是空的，就睁着眼睛到天亮，翻来覆去想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恨他怎么能那么轻描淡写地留下十年之约。

可日子推着人往前走，自己的产业也有处理不完的账目。

也要帮着秀秀压住霍家内斗，桩桩件件都比那点恨意实在。

她渐渐觉得，恨不恨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自己一个人，守着自己的银行卡，帮着秀秀稳住局面，不也活得好好的？饭能吃，觉能睡，不必像以前一样在墓里啃干粮睡地板……

霍秀秀在旁边看着，心里早把张起灵骂了八百遍。

什么人啊？临走去守破青铜门，头天晚上才跟虞书说，凭什么让人家姑娘耗十年等他？

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呸！她偷偷嘱咐铺子里的人，但凡沾着长白山边儿的东西，都先往库房里收，别往虞书眼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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