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此去无归

——驱车赴死惊敌胆，坠崖成仁照汗青

那辆篷布裹得严严实实、伪装成重要目标的军车，如同受伤的困兽，正疯狂加速，向着东南方向的黑暗深处冲去。

车尾厚重的油布在疾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旗。五六个身影死死匍匐在颠簸的车厢尾部，枪口指向后方，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驾驶室内，昏黄跳动的火光短暂地映亮了老马那张沟壑纵横、布满新旧弹痕的脸。他仅存的右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磐石般的决绝。

当那破旧的车身裹挟着泥浆和硝烟的气味，从何云山藏身的沟壑旁呼啸而过时，这位身经百战的团长才猛地看清驾驶座上的人影。

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鼻腔：“老马…何解是你喽！”他一拳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指节瞬间渗出血丝，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老伙计…真是对不住哒！我…我真不晓得，不晓得这第三辆是你老小子在开咧！”

那声饱含愧疚与痛楚的嘶吼被引擎声淹没。

但事已至此，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何云山猛地一闭眼朝着那远去的车影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老伙计！把这群狗杂碎的引开！越远越好！拜托了——！！”

引擎的轰鸣声中，老马听得真切。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重重地按在喇叭按钮上。

“嘀——嘀——嘀——嘀——”

四下短促而沉厚的鸣笛，清晰地回荡在何云深的耳边。这无声的告别。是几十年同生共死的袍泽之间最后，也是最深的默契。

老马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轮在泥泞中卷起的泥浆如同泼墨，狠狠甩在后面追击的日军脸上。然后在来一个急转，彻底消失在东南方更深的苍茫之中，只留下滚滚烟尘和一串紧咬不舍的日军摩托车灯光。

副驾驶座上，一个满脸稚气却沾满污血的士兵，死死抓住头顶的把手，身体随着车厢剧烈摇晃。他不断惊恐地回头张望：“老班长！再快点！后面…后面车厢的五个兄弟…现在…现在只剩一个了！鬼子…鬼子的摩托快咬上屁股了！”

“砰！砰！砰！”

几颗子弹几乎是擦着车身飞过，驾驶室单薄的车门被打得哐当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脱落。

老马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道路，布满血丝的右眼窝空荡荡，只有凝固的暗红血痂。油门早已被他枯瘦的脚死死踩到了底。

他知道。

从团长何云深那一声带着无尽愧疚与决绝的“拜托了”吼出口的瞬间，他就无比清晰地知道。

此去无归。

“班长！前面岔路！”小战士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向挡风玻璃外。

前方，两条模糊的路在的黑暗中分岔。左边，是通往师部相对安全地带的主干道，隐隐能看到零星灯火；右边，是陡峭悬崖下奔涌不息的长江支流。

老马干裂的嘴唇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双手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方向盘猛地向右打死！没有一丝毫犹豫。

“嘎吱——！！”

军车发出刺破耳膜的金属扭曲声，整个车身在巨大的离心力下几乎要侧翻，轮胎在湿滑的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朝着悬崖的方向狂飙而去！

“班长！你开错了！是左边！左边啊！”小战士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车门。

“没——错！”老马从紧咬的牙关里，生生挤出两个字。通过后视镜他看到车厢尾部那唯一还活着的兄弟，被巨大的离心力狠狠甩飞了出去，像断线的风筝般坠入路边的黑暗草丛里，生死不明。

而紧随其后的日军三轮摩托车上，机枪手已经狞笑着架起了枪口。

“哒哒哒哒——！”

一串致命的火舌喷吐而出，密集的子弹如同冰雹般砸在车尾篷布上，瞬间将厚重的帆布撕扯出十几个透亮的孔洞。

就在这时，老马布满硝烟和疲惫的脸上，突然咧开一个笑容，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小崽子，怕不？”

小战士看着班长那决绝又带着莫名暖意的笑容，再看着前方越来越近、那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悬崖，巨大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悲壮的勇气压了下去。

他猛地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甚至盖过了引擎的咆哮和子弹的呼啸：“不…不怕！老班长！我不怕！”

“好！好样的！是我七团的兵！”

老马浑浊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他空出一只手，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被汗水血水浸透的烟盒，是老刀牌。他用牙齿叼出一根同样扭曲变形的烟卷，递到小战士面前：

“给老子…点上！”

小战士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划了三根火柴，才在剧烈的颠簸中将那微弱的火苗凑到烟头上。

橘红的火星亮起，映着两张同样布满污垢却神情迥异的脸。

老马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直冲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而虚幻的慰藉。浓白的烟雾从他鼻孔喷出的刹那，悬崖边缘已在眼前！

凛冽的江风带着冰冷的水汽，猛地灌满整个驾驶室。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身后日军惊恐的尖哨声——那些豺狼终于醒悟，他们追杀的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饵！

晚了。

太晚了！

老马脸上的笑容骤然放大，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畅快。他一边将油门踏板死死踩进车底板的金属里，一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在灌入的狂风中，变得破碎不堪：“告诉团长……我婆娘和娃…在常德……他有机会…替我去看看——！！”

当破烂的军车如同离弦的箭，一往无前地扑向下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时，老马积蓄了全身最后的力量，朝着副驾驶那个稚嫩的身影，狠狠一脚踹了出去！

“下去吧你——！！”

“老班长——！！”

小战士绝望的呼喊，瞬间被下坠的狂风和引擎的哀鸣彻底吞噬。他的身体如同断翅的鸟儿，被巨大的力量抛离了死亡的座舱，翻滚着坠向下方陡峭崖壁上丛生的荆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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