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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芦苇深处的绝唱


——二胡声断诱敌入,孤舟影没赴国殇

另一边,陈启明和林夏等人继续抬着昏迷的上校,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深处。身后的枪炮声似乎被层层叠叠的苇叶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喘息间隙,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二胡声,如同游丝般飘入耳中。

“谁?!”

负责断后的刘奎瞬间警觉,猛地举枪,犀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视着随风起伏的茫茫苇海。

循着那幽咽的琴声,他们在芦苇丛深处发现了一艘半沉在淤泥里的破旧木船。船头上,一个佝偻的身影盘膝而坐。

晨光熹微,勾勒出他褴褛的衣衫和灰白无神的眼珠。那枯瘦如柴的手指,在一把同样破旧的二胡琴弦上轻轻一抖,一个清冷孤寂的调子便如清晨凝结的露珠般,颤巍巍地滚落下来。

“阿丙?!”刘奎惊疑不定地放下枪口:“你这瞎老倌…怎么会在这儿?”

自从那日他们从船上登陆这片焦土般的上海战场,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在码头上卖唱的盲艺人。

阿丙的琴弓没有丝毫停顿,空洞的眼窝“望”向声音的来处,|“承蒙团座不弃,下船后…就一直跟在团部打杂。团座说…会有船去南京…让我在这里…等。”

他的解释简单至极,仿佛周围的厮杀、弥漫的硝烟都与他无关。说完,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琴弓轻移那首他再船上也弹过的《空山吟》变得更加幽咽,如泣如诉,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孤寂,在这肃杀的芦苇荡中回荡。

担架上一直昏迷不醒的上校,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干裂灰败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吐出几个模糊不清、几乎不成调的音节:“空…空山吟……山,山有回……峰……”

林夏惊讶地发现上校那双原本因重伤和高烧而涣散无神的瞳孔,此刻竟奇迹般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清明,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盯”向琴声传来的方向。

阿丙拉弓的手指,骤然一顿!他空洞的眼窝精准地“转向”担架的位置,枯枝般的手指微微颤抖:

“长官…也知道《空山吟》?”

上校的喉咙里艰难地滚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几个破碎却饱含复杂情绪的音节:

“岭南的山啊…可不都是这样…峰回路转…”

“嗡——!”

阿丙手中的琴弦发出一声突兀的颤音!他猛地放下二胡,双手在船板上摸索着,急切地、踉跄地爬下破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摸索过来。他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急切,颤抖着向上摸索,终于触碰到上校冰冷额头眉骨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随即,那张布满风霜、刻满苦难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释然到近乎悲怆的笑容:“山有回峰水有津……长官的老家也是岭南的?”

上校艰难地喘息着,微微摇头,气若游丝:“不是…是少年时…路过…我是…长沙捞刀河的……”

阿丙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上校冰冷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传递过去:“捞刀河…捞刀河…好…好地方!也…也算是半个老乡了!半个老乡……”

这突如其来的“认亲”场景让林夏看得云里雾里,心中充满了疑惑。然而,还没等她理清头绪,远处芦苇丛中,清晰地传来了日军皮靴粗暴踏碎苇杆、步步逼近的密集声响。

“林医生!鬼子…鬼子追上来了!很多!”陈启明脸色煞白。

几乎在同时,担架上的上校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大口暗红的、带着泡沫的鲜血猛地喷涌而出。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阿丙那张同样被岁月和苦难摧残的脸上:“以后…有机会…再听老哥…拉两遍…《空山吟》……”

“都的什么时候了!还空山吟呢!再不走,马上就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刘奎急得眼珠子都红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拽起阿丙枯瘦的胳膊,“瞎子!快!跟我们上船!走!”

阿丙却反常而坚决地挣脱了刘奎的手。他摸索着捡起地上的二胡,紧紧抱在怀里。灰白的眼珠“望”向枪声逼近的方向,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不了…老瞎子…就留在这里…不走了。”

说完,他抱着二胡,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朝着与众人藏身的破船完全相反的方向——芦苇荡更深的黑暗处,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走了过去。

边走,边将手指再次搭上了琴弦。

这一次,他拉响的,不再是清冷孤寂的《空山吟》。

琴弓猛地一抖,一串急促、高昂、带着金戈铁马般杀伐之气的陌生调子骤然撕裂了黎明的寂静。

“他在干什么?!”林夏惊骇地捂住嘴。他不是早早过来等船的吗?他不是要去南京吗?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个瞎子的决定?就为这群对他粗暴无礼的人?林夏的心中十万个不明白。

上校躺在担架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染血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字字如铁:“诱敌…深入…后会…无期!”

果然!那充满挑衅意味的琴声,如同精准的诱饵。远处日军嘈杂的呼喝声和皮靴声,立刻被这突兀的琴音吸引,纷纷调转方向,朝着阿丙孤身前往的芦苇深处急速扑去!

“走!快上船——!!”刘奎一把扛起担架的一头,陈启明和林夏立刻抬起另一头,三人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濒死的上校,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半截沉船。

远处那激昂的琴声,陡然拔至最高峰,如同凤凰涅槃前最后的绝唱,随即……戛然而止!

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呜咽,无声地滑入浑浊的江水深处。身后那片吞噬了老马、吞噬了阿丙、吞噬了无数袍泽兄弟的芦苇荡,在渐亮的天光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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