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活下去，你是七团的根

——残兵入嘉善，孤城暮色寒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肆意泼洒在天地之间，将残阳最后一丝微光彻底吞没。

这支拖着伤躯、踩着血污的队伍，终于踉跄着踏入嘉善地界。往昔的嘉善，虽无大城的繁盛，却也是炊烟袅袅的安宁之地。街巷里，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学堂的孩童背着书包追跑，河边捣衣的妇人笑语盈盈。可如今，一切都被战争的狂潮碾成了齑粉。断墙残垣像被啃噬过的骨头，歪斜地戳在地上；烧塌的屋檐下，半幅被熏黑的“囍”字仍粘在梁上，与散落的弹壳、断裂的刺刀纠缠在一起。

街道早已不成街道，而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泥沼。尸体层层叠叠，有的被炮弹掀飞了半边身子，只剩模糊的脏器混在瓦砾里；有的还保持着冲锋的姿态，手指深深抠进泥土，仿佛要抓住最后一丝生机；更有甚者，与鬼子的尸体死死抱在一起，刺刀从后背捅穿，却仍用牙齿咬着对方的耳朵——那是同归于尽前最后的狰狞。

地面上一片又一片暗红色的血渍早已凝固，却在暮色里泛着阴森的光，每一寸土地都在呻吟。

“前面飘过的，可是山里的影子？”一句湘西苗语从路边坍塌的民房废墟中传来。瓦砾堆后，几双眼睛警惕地亮起来，死死盯着石苍山背上那把缠着红绸的苗刀。

石苍山抬手按住刀柄，沉声道：“月亮上来喽，影子出来喽。”

这是128师湘西子弟兵的暗号。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断墙后挪出来，同样背着大刀，军装上的泥污厚得能刮下一层，左臂缠着的绷带渗着黑红的血。

他脸上布满烟灰，眼神先是盯着石苍山的苗刀看了半晌，又扫过高鸣等人破烂的军装、清风沾血的道袍，最后落在王德彪渗血的腹部，这才松了口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来不来，其实都没多大意义哦。来了，就是多送几条命。这嘉善城啊，昨天就成了绞肉的磨盘，进去的人，就没见几个囫囵着出来的。”

高鸣赶紧扶着王德彪在墙角坐下，砖缝里的碎玻璃硌得人发疼，他却顾不上这些，急声追问：“昨天到底怎么样？弟兄们……还顶得住吗？”

老兵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小鬼子是下了死手！天不亮就动了手，先是飞机跟黑老鸹似的，遮天蔽日地扑过来。炸弹那叫一个密，像不要钱一样，房顶被炸得像筛子，藏在工事里的弟兄，有的没被炸弹直接炸着，也被震得七窍流血，活活闷死在里面。”

他指着城西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格外刺眼，“紧接着就是重炮，轰了一个多时辰！城墙根被炸得崩开老大的豁口，咱们临时挖的交通壕，直接被掀平了三道！”

“然后呢？”清风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然后？”老兵惨笑一声，“然后就是坦克！那些铁王八轰隆隆地压过来，履带碾过尸体的时候，那声音……”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咱们没反坦克炮，机枪打上去跟挠痒痒似的。弟兄们就抱着炸药包往上冲，有的刚跑出两步就被机枪扫倒，有的好不容易钻到坦克底下，拉了引线，连人带坦克炸成一团火……还有的，实在没招了，就抱着集束手榴弹往履带里塞，用身子顶着不让它动，活活被碾成肉泥……”

王德彪靠在墙上，听得浑身发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屋仙人板板的！和三道坎一个德行！先炸，再轰，再用铁王八开路，最后才让那些东洋矮子上来捡便宜！这仗……这仗怎么打啊！”他捶着地面，指节撞在碎砖上，渗出血来。

“怎么打？用命打！”

老兵猛地提高音量，胸膛剧烈起伏，“我们128师山里出来的，枪不如人，炮不如人，可武陵山出来的汉子，个个都不怕死！昨天正面阵地，从早上到天黑，反复易手了八次！白刃战拼得刺刀都卷了刃，有的弟兄断了胳膊，就用牙咬着枪托砸；肠子流出来了，塞回去用绑腿一勒，接着冲！”

他抹了把脸，泪水混着血水流进嘴里，“一个连，早上还一起喝了稀粥，中午就只剩三个活的了……可阵地，就是在我们手里没丢，半寸没丢……！”

王德彪的脸灰败如纸，咳得更凶了：“这种打法……湘军能撑多久？上海那么多精锐都没挡住，嘉善……就是个填命的坑啊……”

高鸣攥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那些素未谋面的弟兄，和七团一样，用血肉之躯去堵枪眼、炸坦克。

他抬头望向城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炮声像闷雷般滚过，每一声都在撕扯着这座孤城。

龙剑飞突然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动作干脆得像劈柴：“废话少说。128师的阵地在哪？我们黑旗要找到自己的旗。”他转头看向高鸣，眼神里没有了冷漠，只剩战场上的直白，“高副官，你要是怕了，就在这守着。”

高鸣猛地从断砖堆上弹起来，他死死盯着石苍山和他身后那些提着刀沉默得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的黑旗兄弟，沉声说道：“七团的弟兄都死在前面了。我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滚刀山也好，火海也罢，只要能杀鬼子，我跟你们黑旗走！”

王德彪趴在地上，听见这话挣扎着想爬起来，高鸣一脚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在这等着。等我们杀了鬼子，就来接你。”他顿了顿，“要是……要是没回来，你就是七团的根，活下去，晓得不？。”

王德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高鸣眼里的决绝堵了回去，只能死死咬着牙，任由眼泪混着脸上的血往下淌。

他想偷生的时候，所有人都鄙视他。

他想殉国的时候，所有人却在保护他。

远处的炮声突然又炸响了，轰隆隆的，像闷雷滚过头顶。这一次，那声音明显更近了，连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颤了颤，飞起的碎石子打在断墙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石苍山抬头望了眼城头的方向，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冷硬的笑：“走了。”

高鸣最后看了眼王德彪，转身跟上。清风紧随其后，那半截枪管在他手里。

火光里，一群背刀的黑衣人，带着两个手握汉阳照的身影朝着枪炮最密集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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