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也有妻儿老小？

入夜的风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般。

石苍山和沙振海带着十几个弟兄，踩在满地碎弹片和尸体的战场上，趁着天黑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们得捡一些能用的家什回去，等待明天的有一场恶战。

“苍山哥，这边还有口气！”石老四的声音突然从斜前方钻出来，带着点发颤的恐慌。他举着半截火把蹲在铁轨边，火苗被风撕得歪歪扭扭，他的脚下，感觉到鬼子的胳膊名下动了一下。

石苍山和沙振海连忙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跑过去看。那是一个铁轨旁躺着个日军士兵，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胸口和肚子上两道伤口结着黑痂，军裤从腰往下全湿透了，冻成硬邦邦的壳。钢盔歪在一边，一只手却像铁钳似的攥着胸前口袋。

“狗杂碎，还没死透？”沙振海抬脚就想踹过去，日军那只攥着口袋的手突然抬起来，死死抓住他的靴底。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湘西过年时杀年猪，那猪被按在板凳上，临死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最后几声挣扎。

石老四蹲下身，皱着眉扯开那浸透血污的口袋。抽出来一看，是半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穿和服的女人盘腿坐在樱花树下的木椅上，怀里抱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旁边站着个四五岁的男娃，小手紧紧抓着女人的衣角，另一只手往嘴里塞着颗红果子。阳光落在他们身后的樱花上，暖得像湘西四月里晒在谷场上的太阳，连空气里都像是飘着糯米甜酒的香气。

“这是……”沙振海盯着照片，突然想起白天在铁路桥边，被他劈开那个鬼子，怀里掉出来的照片也是这个女人，也是这两个孩子，只是那张照片上还多了个戴军帽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军装，眉眼间竟和眼前这鬼子有七分像。

原是同一个人，同一家子。

“你……”沙振海一脚踩住他的手腕：“狗杂碎，我还以为你们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原来你们也是爹娘养的，也有妻儿老娘，你们怎么就能跑到别人家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嗯？！”

那鬼子被踩得闷哼一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沙振海手里的照片时，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滚出两行泪来，顺着沾满烟灰和血污的脸颊往下淌。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音节，“美……穗……”又像是“太……郎……”。

“美穗？你婆娘的名字？还是你闺女的名字？”沙振海手里的刀“噌”地架在鬼子脖子上，刀刃压得皮肤渐渐陷下去，很快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七天前在上海江边，你们糟蹋的那十六岁丫头，她也是别人家里的美穗！三个人轮着来，把人活活折腾死在芦苇荡里，你们这群畜生也配有女儿？就该断子绝孙！”

一个黑旗兄弟憋红了眼，一脚踩在他受伤的腿上：“你家丫头知道爹在外面用刺刀挑穿孕妇的肚子吗？知道你们把老百姓捆在柱子上当靶子练枪吗？知道你们把三岁的娃娃挑在枪尖上，笑着看他嚎哭着蹬腿吗？”

鬼子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突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抓住沙振海的胳膊：“照……照片……我！死了，带……回家。”中文说得磕磕绊绊，却每个字都听得真切。

“想回家？”沙振海笑了，笑得肩膀直抖，眼眶却烫得厉害。他想起黑旗军的弟兄们，哪个出门的适合怀里没揣着点回家的念想？哪个怀里不是揣着老娘或是婆娘的平安符？“我们黑旗弟兄谁不想回家？你这个狗仔岁，临死了才想老婆孩子，早干什么去了，谁让你们漂洋过海来打我们的？”

那鬼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狗。收颤抖着指向自己的胸口，像是在说那里有什么东西。

石苍山皱着眉，伸手扯开他的衣领。火把光凑过去，赫然看见一块刺青——用墨刺出来的一个“家”字。笔画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像是临时胡乱刺上去的，边缘还泛着点红肿的印记。

“家？”沙振海把照片，狠狠砸向他的胸口，“你们烧我们的家时，想过这个字？上个月在外滩你们把整个村子的人赶到祠堂里，浇上煤油一把火烧了，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烧得噼啪响，那时你们怎么不想想‘家’？”

“天……皇……赐死……不……去……不……忠。”鬼子突然挺直脖颈，尽管胸口的伤口被扯得剧痛，疼得他浑身发抖，却还是努力抬着头，眼睛里迸出点狂热的红：“为……家……族……开……疆……荣……耀……”

所有人的在这一刻像是被铁锥狠狠扎了一下，鬼子把这人世间最大的坏和最大的恶，都施展在别人的家里，他们却管这叫做“荣耀”？

沙振海的刀“哐当”一声磕在铁轨上，火星子溅起来：“你们把刀插进孕妇肚子叫荣耀？把刚满月的娃娃挑在枪尖上转圈叫开疆？去年在南京，你们把女人扒光了绑在电线杆上，让路过的兵轮流糟蹋，连七十岁的老太太都不放过，这也是你们的荣耀？我们湘西人祖宗坟头的石碑上都刻着‘守土’，从没听说过抢别人的家园、杀别人的爹娘能光宗耀祖！”

鬼子被踹得蜷成个虾子，伤口里的血一下子涌出来，把军裤浸得更湿了。却还在嗬嗬地笑，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顺着下巴滴在铁轨上：“天皇……说……这是……家族使……命”他哆嗦着抬起手指向这群一身黑的人：“功……勋……你们，你们不懂！”

“你家懂，你老婆孩子要是知道，他们爹的功勋是用多少中国人的骨头堆起来的，夜里睡得着觉？”

鬼子的笑声突然停了，眼神里的狂热像被冷水浇过，一点点褪去。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火把光里，这张年轻的脸突然显得有些陌生——褪去了战场上的狰狞，倒像是个做错事的娃，临死前想求句原谅。

“带不走。”石苍山站起身，冷眼看着他：“你们所谓的荣耀，你们的功勋，都该跟着你一样烂在这片土里。”

鬼子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灭了，头一歪，彻底不动了。只有那只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像是还想抓住什么。

“苍山哥”石老四声音里带着点涩，“你说他到死，想的是家里的人，还是天皇的荣耀？”

石苍山没有回答。

“管他想啥。”沙振海的声音混在风里，有点飘，“反正这片土地，会永远记得他们做下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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