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花椒树2
幸亏还有一个马家台。
我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父母还在,哥哥已经独立出去,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我刚参加工作,妹妹还在外地读书,当时的家庭,怎么形容呢?就像一只草垛,一个冬天过后,有用的东西都被拉扯光了,只剩个空荡荡晃着两根杂草的架子。后来,父母也先后去世,只剩下我和妹妹守在那个阴沉沉的洞穴里。再后来,妹妹也离开了那里,我们没有把那个小房子卖掉,而是把它交给一个开客栈的人打理,平时作客房,一旦我们自己有需求,只要跟经理说一声,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产生的费用在各人应得的年终收入里扣出。其实我一次也没用过它,倒是妹妹用过两次,一次是跟她的婚外情人在那里秘密约会,一次是在那里休假,因为她悄悄做了个微整形手术,需要有地方静悄悄地恢复。
我当着倪可的面打电话,跟单位请假,跟妹妹打招呼,以免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跑去那里,跟我撞车。哥哥根本不用说,他对马家台从来没有兴趣,因为他实在太忙了。一切讲妥,妹妹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声:你还好吗?
差点哽咽起来:我当然没事,就是想去休息一段时间,我有公休假,不休白不休。
倪可翻了个身,面对着我:你不回家?你要去马家台?我开始觉得你很神秘了。
我就是受不了若无其事地回到已经告别的生活中去,太荒唐了。
倪可突然皱紧眉头,闭着眼睛,她大概又进入斗争状态了,她把疼痛发作的时刻称作斗争时刻,这时她多半不吱声,一边紧缩着身体一边腾出手来叫护士给她打一针。
如果你哪天厌倦了这一切,可以去马家台找我玩。我告诉了她马家台的详细地址,不过,我相信她这个样子哪里都去不了。
她眉头紧皱,轻轻呻吟,不知听清我的话没有。
要我帮你叫孙非来吗?
他不在,他要是在早就来了。她喘着气说:他这次要出去很久。
那,我帮你叫家里人来一下?
她拼命摆手。
我没多少时间了。倪可贴在床上说:说不定都等不及孙非赶回来。
医生可没这么说。我故作轻松。
我感觉自己在飘,我快要拽不住自己了。
医生会有办法的。我坐到她床边去。
幸好有孙非,他会帮我料理好一切。
你指……后事?你真的不想把自己交给家人?
她闭着眼睛,轻轻摇头。我想我还是少操心的好,人世微茫,就这样擦肩而过吧。
下午,我的主治医生突然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真是个健康的男人,皮肤白里透红,眼眸熠熠生光,哪怕只有短短的几步,也能走出一股雄性的风来。
很好。他按了按我一直不敢碰的地方,抬头看了看我的针剂,说:我们今天就拆了吧,我觉得可以了,你恢复得很快,又快又好。
我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在护士的护送下来到办公室,躺到简易手术台上。我以为拆线会很疼,没想到几乎没感觉,看来我的身体状况真不是一般的好。
好啦,这场风波彻底结束啦。医生的眼珠子在笑弯的眼睛里灼灼闪亮。
医生走后,护士告诉我,我运气真好,医生要出国进修,明天就起程,我差点错过了这家医院最好的“一把刀”。你看看,这切口多漂亮,几乎看不出来。
我却高兴不起来,他们没法理解一个准备赴死的人,突然又被宣布判决取消的感觉。但愿我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击得头有点眩晕而已。
到底没跟倪可告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平安?我们天堂见?保重之类的又太轻飘,承担不起我们这段共同面对生死的日子。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我借口去护士办公室看看,跟她点了个头就走,一出门就直奔医院出口。我有点后悔这样仓促告别,但此刻再回去又没什么意思了。
马家台的雷老板把他的客栈经营得很红火,除了原来的小招待所,他还租用了十多家类似我们这样的民居,他把所有租来的民居大门都刷成墨绿色,右上方是他自己设计的徽标:一颗红色的苹果树,上面挂着黄色的苹果。里面的装饰因地制宜,我们家因为有原来的老家具,雷老板索性把它定位在六七十年代,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铁壳热水瓶,一只半导体,墙上还挂了些伟大领袖的宣传画。老实说,看到人家把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弄成这样,心里并不舒服,但这跟我不相干,我不过是个旅居的客人,何况每年还能从这个房子身上收取一笔钱,还有什么可说的。
马家台是一个座落在河边的安静小城,有种寂廖之美。简单安顿下来后,我走上街头,为自己觅食。小吃摊倒是多了不少,我挑了一家干净些的面馆,坐下来涮筷子。离面馆不远的地方就是马家台通往外乡的公路桥,桥头派头十足的商场如今分裂成了无数个小店铺,唯一不变的是商场墙根处依然聚焦着那些人,下棋的,修鞋的,配锁的,抽签算命的。看了又看,终于找到了一个熟面孔,他是个瞎子,胸前挂着一盒签,面前蹲着一两个女人。他竟没有更老些,当年我离开这里时,他就是这副黑黄油腻的样子,现在反而稍稍干爽了,仿佛被时光吸走了体内的油气。
翟先生还在这里算命?
刚一开口,我就想起他的姓来,名字估计没人知道,反正大家一直叫他翟先生。
老板回答:他现在名气很大哟,有人从好远的地方赶来找他。
我一边吃面,一边心里冒出个想法来。
还没吃完,见那两个女人起了身,立即朝他奔去。
当年,我妈还在时,同样在桥头找他算过一命,那时我妈还未生病,但他说,五十九,不是进五十九那年,就是满五十九那年。他说的是我妈的寿命,话是直了点,但我妈却很感激,她相信话越说得直,就越可信。结果我妈真的就在第二年中风了,拖到医院只赖着活了小半年。
我像那两个女子一样在他面前蹲下来,告诉他我不问别的,只问病。话一说完就后悔了,站着还不觉得,一蹲下来便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医院气味,药水气味。
身体还好啊,不会得病,要得上了就蛮重,不太好治,应该在七十九岁那年。
愣了一会,我说:你错了,我已经去医院查过,确诊了,我得了癌症。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没有焦点的眼睛显出急切的样子:别信他们,别信医生,你没得癌症,他们搞错了。
又是一愣,还是不甘心:我又不要你安慰我。
我才不负责安慰人呢,你要注意的是你的家庭,你的家庭有问题,身体没问题。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只不过告诉了他我的生辰八字,那个简单的数字背后到底隐藏了些什么信号?照他这么说,我能活到七十九岁?我还有几十年要活?一路往客栈走,一路心头沉甸甸的。
然后就一直呆在房间里,毕竟刚刚动过手术,就算伤口不疼,心里也在疼着那个地方。
该如何度过这个假期呢?马家台已没有我的熟人,就算有,好像也不适合联络,因为这是个秘密假期。
电话响了,是妹妹打来的,一副忙得不得了终于得闲的语气。
你肯定有事吧,没事干嘛跑去马家台?要离婚了?还是下岗了?不会是下岗,下岗了更舍不得花钱。
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吧,想出来散散心。我已决意瞒着她。
更年期算什么,我没告诉过你吧,我去年就绝经了。
咦?这么早?我记得我们妈都是五十几才回去的。
她哪能跟我们比呀,她那时候生活单纯,除了把一家人喂饱,啥心也不操,我们现在操多少心。
你怎么样?家里都还好吧?
好个屁!他吧工作不大顺,女儿反常一年多了,天天跟我斗智,算了,反正不会死人,但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看开点,看淡点,至少身体还好。我已开始走神,她的电话总是这个基调,似乎一拿起话筒,一腔愁肠就勾起来了,就像锅盖一揭开,热气就直往外扑一样。
身体好有什么用?我宁肯像有些人,啥啥都好,就身体不好,倒惹人怜爱,你看看我,除了一副打得死老虎的身板,啥都不顺,啥都没有,弄得我都不敢照镜子,看见自己那个样子就觉得有罪。
一个人爱抱怨只能说明一件事,身边不得劲儿的关怀太多了,如果妹妹跟我一样长期处于分居状态的话,凡事都不指望别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多愤愤不平。我曾经提醒过她,但她说她不行,她受不了家里没男人,她会害怕,会六神无主,到了晚上,总觉得门外站着个不法之徒。人跟人差别多大啊,我从不觉得门外会站人,我常常连钥匙都忘了拔,相当于敞开大门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去上班,到处找钥匙才发现原来一嘟噜挂在门上。我把这有惊无险的错误讲给一个同事听,她非说我是想给某人留门。后来又发生了几次类似事故,我已不想讲了,讲多了真怕人误会。
妹妹的怨气还没发泄完毕,我只能举着手机点开了电视。
你不是一个人?知道了,姐夫肯定也在那里,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一个人在那里呢,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你们在那好好享受吧,我也真是的,姐夫工作单位好,儿子也争气,你也顺顺当当,我还替你们瞎操心,也怪你,平白无故干嘛跟我要死不活地,我还以为你真的一个人跑到那旮旯伤心去了呢。
我还能说什么,只好嗯嗯两声。
到了傍晚,再次下楼,去为自己觅晚饭。房间里可以动厨,但我才割掉一只胆,不想劳动自己。
一想到体内还有一处血淋淋的刀口,我就觉得应该吃得好一点,清淡一点,别把那伤口腌着了,辣着了。
寻了半天,找到一个卖粥和炖甜品的小铺子,觉得很相宜,就进去坐了下来。
但东西远非我想象,一点都不好吃,胡乱吞了两口,决定还是去超市带点面条鸡蛋回去。再一看,冷柜那边还有冻鲜鸡,顺便带了一只。既然已经改判为活着,那就吃好点。
正在收拾鸡,有人敲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我,肯定是敲错了,如果是旅馆老板,见我不开门,自会打我手机。
敲门声一直不歇,我坚持着把半只鸡放进锅里,注入清水,放入姜片,才去开门。这时,敲门声已经停下来了。
明明已是初夏,那人却穿着呢大衣,连帽子都拉了起来,给我一个严严实实的背影。转身的动作很慢,像手里正小心翼翼地举着一只装满水的杯子。
是倪可。
跟我逃离医院时相比,她似乎又小了一圈,颧骨高高地支着,两颊微微凹陷下去,但妆面完整,无可挑剔。唯一值得挑剔的是她的粉,我猜她用的是散粉,有种虚浮的感觉,不过倒很配她的大红色口红。
只有一只大帆布环保袋,瘪瘪的,没装多少东西,也没有行李箱,更没有行李。
一天来的无着无落、无聊无趣全都蛛丝一样撩开了,仿佛是一个约会,我到得太早,她又到得太晚,还好,我们总算等到对方了。
我实在是厌倦住在医院的感觉了。她缓缓走动着打量房间:这就是你的老家?布置得不错嘛,很有风格。
我懒得跟她讲这房子的现状,牢牢地盯着她的脸,如果她突然大发作,晕倒在这里,我该怎么办?
我带了急救的药。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待在这里,我可以走,但你最好别马上赶我走,虽然是叫车来的,一路上还是把我累死了。
孙非知道你来这里吗?我把她拉到舒适点的地方坐下来。
谁都不知道。她展颜一笑,轻轻落座,一堆衣服落下去的声音,她轻得像一只猫。这是我们的缘分,再过几年,你会想我的。
我告诉她我正在煮鸡汤,她抽抽鼻子,一脸惊喜:我起码有五年没喝过鸡汤了。
你住院不是还不到一年吗?住院之前难道你住的是集体宿舍?
不,我住自己家里,我的房子不大,比你这里略小一点,也有厨房,但我不动厨,我嫌炒菜又麻烦又脏,我去外面叫盒饭,一般我叫一个青椒炒鸡蛋,好看又好吃,一个盒饭我分三次吃完。
就为了躺在床上像纸一样薄?
为了省时间,我很早就预感到自己活不长,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六年前我辞去工作,坐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写,我写孩子们看的书,孩子们都是好奇的天使,以为人间有数不清的宝贝,他们从那么干净的地方下来,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所以我拼命写,出版社拼命出版,有一年,我一口气写了八本书。
那么多书,应该可以赚很多钱吧,既然你不喜欢动厨,又赚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请个保姆安排你的一日三餐?
我嫌别人脏,我不常出去,也是怕脏,我家里什么都是白的,像雪洞一样。
你去别人家里可以,别人不能去你家,因为所有人都比你脏。
我故意上上下下看她,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尖刻,毕竟我也心情不好。
我从护士办公室拿了鞋套出门的,我刚把鞋套扔在你家楼道口。
你这是病。
必须如此,不然我就写不出干净的书。
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的腔调,我停止说话,专心侍候我的鸡汤。她似乎觉察不到我的心情,饶有心致地继续打量屋里的一切。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家,要来这里待着了,你内心也有洁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污到你了,你甩不掉,又不肯被污,只有逃避。她过来拿起我的双手:我在医院就发现你有一双洗涤过度的手,你肯定把家里弄得非常非常干净,然后不喜欢别人把你费力弄干净的家搞脏。
错了,我没有洁癖。我夺回自己的手: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所谓洁癖,我也不觉得这个世界很脏。
有些脏是看不见的,不然你和我怎么会生病呢?还有那么多人,不是身体的病,就是精神的病,我们都是无辜的被害者。
鸡汤在锅里翻腾出香味,我去灶台边操作,不管怎么说,这么大一只鸡,这么美一锅汤,能有一个人跟我分享,也是个不错的时刻,起码就这锅汤而言,我们是极有缘分的。
我们开始吃鸡汤面,她执意让我少盛一点,我挑了一半出来,她还是嫌多。
其实我最好只喝一点汤。
我拿走她的面碗,照她吩咐盛了一小碗汤过来,她深深地闻了一下,坐直了看我吃面。也许她要等汤放凉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你丈夫此刻在干什么?
我愣住了:我不用想啊,他应该在上班,他肯定在上班,他工作强度不大,但工作时间很长。
你到他工作的地方去过吗?
当然,孩子长大以前,后来孩子慢慢大了,我们就都忙起来了。
现在还忙吗?
现在……你不觉得闲也是一种忙吗?闲比忙更忙呢,谁都别想来打扰,就想一个人闲着。
也许你应该抽出点时间去看看他。
不,我那边才是家,他是在外工作的人,而且他那边也不适合探亲,外面是穷乡僻壤,屋里是冷锅冷灶,他心里眼里只有麻将,下班打着麻将,上班想着麻将。
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也许这个行业害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丰衣足食,又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大环境中,从头到脚一腔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们那里的人都这德行,画地为牢,鼠目寸光。其实他以前是个很上进的青年,还想着工作两年再去考研究生,结果后来提都没提过那事了。
他们从来没想过,我们有多么讨厌他们像这样活着,每天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床,要再三说服自己多少次,要鼓足多少次勇气,才能做得到。
别提什么上床了,坐他坐过的马桶心里都觉得别扭。
而他们浑然不觉,还觉得我们变得没风情没味道了。
孩子一出生我就开始觉得男人多余,生活已经走入下一个旅程,他们还在上一个阶段东张西望。他们几乎完全无用了。
我们不必迁就他们,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也有这样的经历?你不是没结过婚吗?
孙非其实是我的前夫。
我懂了,你病了,你们就和好了。
没有,怎么可能?他早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他去医院看我,是悄悄去的。
被别人调教过以后,觉得他比以前顺眼些了吗?
她摇头,我也没再问。我开始吃面条,她夸我面条做得好,却不吃,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吃到一半,她还没动。我怀疑她刚才的夸奖只是出于礼貌,问她要不要做点别的。
她笑一笑,慢慢俯下脸去,像熏蒸一样,整个头扣在面碗上。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我住院以前,打电话让人家送一个盒饭,我把它盛进我的玻璃碗里,隔水蒸热,那就是我一天的定量,第一顿,我就像这样闻一闻味道,闻很久很久,开吃前的饭菜味道很好的,是有重量的气味,能管饱,接下来,我分三次在天黑前吃完它。我喜欢让自己处于轻微的饥饿状态,吃得太饱我会有犯罪感,然后还觉得自己很脏。
你这种人就不应该结婚。
我是不想结婚的,他非要结,我跟他说,哪天你受不了了马上提出来,我不会怪你的。现在他说他后悔离开了我。其实,我只是没告诉他,我比他更后悔,我以为离开了他,就能无所顾忌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对我来说,孙非就是那只老虎,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可能会有很多不高兴的日子,但我不会……起码我家大门口不会结蛛网,也不会让掉落的草籽在门口的灰尘中发芽,这是生命消失的预兆。
但你很可能不会一年写出八本书来。
她垂下眼皮:是啊,但是……算了,不说了。他刚刚帮我做完一件事,我把我的房子捐出去了,捐给一家儿童慈善机构,我让他们用这个钱去建立一个倪可少儿图书室,让那些没有大人带的孩子,买不起书的孩子都可以免费进去看书。这事要跑很多个地方,我全权委托给他了。
里面应该有你的书吧。
我希望我的书比我活得更长一些。
难怪你说你家人已经抛弃你了,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拿到你的产权证,一生气,就决定不理你了。
我能理解他们,但我不能照他们说的去做,我有好几个侄子侄女,如果我把房子卖了分钱给他们,每人也分不到多大点,关键是那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不等钱花完,我这个人就已经被他们忘记了。
谁来打理倪可少儿图书室呢?
除了孙非,还有谁呢?也许这就是结婚的意义。接着补充道:也是离婚的意义。如果我们的婚姻还在,估计也做不出这个决定。
她非要我也讲讲的我家庭。
我能理解你瞒着家人做这个手术的决定,但我不能理解你做完了手术又解除警报后为什么还要继续瞒着。
既然没事,又何必多此一举?我懒得去说。
她摇摇头:我想亲眼看看你们夫妻在一起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们突发奇想,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去那个变电站看看。
我只去过一次,没有进入他的工作间,只是他的宿舍,一栋白色的建于九十年代的职工宿舍,外表看了无生趣,里面看生趣全无,白墙,地砖铺地,电线裸露在墙体之外。沙发,茶几,电视,木床,家家户户都一样,像统一采买,实际上不是。
我担心倪可的身体,她指指自己的小包:我都做好准备了,离开医院那张死亡之床,我反而精神了些。
我们租了个车,从马家台去变电站倒比从家里去更近。城市的痕迹渐渐消失,青山绿水的气息越来越强烈,最后,连路边的房子也不多见了,只剩下屏障般的群山,以后路边绵延不绝的清澈小溪。别看这细得像裤带的溪沟,出了山,它可是名声不小的一条河,河上还架着两座桥。
倪可望着前方,她的眸子变成了墨绿色。好地方啊!她说。
我却越来越不安,我想象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第一眼看到倪可时应该会发红吧,会语无伦次吧。我该怎么介绍倪可?反正不能说是病友,事情越来越明晰,误诊这一秘密渐渐成了我的终极武器,万一哪天我们爆发战争,我可以把身上的刀口指给他看,告诉他对我来说,他简直百无一用,不仅与我的日常无关,与我的生死也无关,唯一的儿子,也只能证明他曾经怎样错误地践踏了我的生活,除此以外,他还不如一个素未平生的医生,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病友。早该这样骂他一顿了,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瞒着他这件事了,我在酝酿一个武器,一个足以整垮他的武器,你看,我根本无视你,不在意你,忽略你,你在我生命中比鸿毛还要轻,也就是说,不等我想清楚说明白,我的潜意识已经替我彻底厘清,并拿出了惩治他的办法。
变电站像一片财主的豪华院落,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看不到人,只有几只灯笼,飘摇在过完节的廊下。
我们到的时候正是中午,按照约定,汽车停在外面的树荫下等我们启动返程。门口值班室没有人,宿舍那边也没有人迹。看来都在午睡。
终于出来一个女人,一看就不是变电站的职工,应该是家属。
我报出他的名字,女人还没听完就朝一个方向指:他在那边种菜。
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他从没跟我说过他在这里还要种菜。想想也是,没有家务,打麻将也只是晚上的活动,种种菜,权当是锻炼身体了。
一片整齐的菜地里,一个戴着大草帽的人蹲在垄沟里使着铲子,脚边扔着一堆堆晒蔫的杂草。
我拉了一把倪可,我们隐身在一簇冬青树后。下菜地居然都没换衣服,依然穿着变电站的制服,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大腿窝和膝盖弯褶得一塌糊涂。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对种菜有了兴趣的?
连袖子都没挽。虽然隔得远,但我完全能感觉到袖口的状况,他就是这样的人,叫他洗碗,也同样想不起来挽起袖管,感到不便,宁可伸直指尖,缓缓浇洗。
袖口的事情让我渐渐生起气来,我问倪可:你是过去跟他聊聊,还是跟我一起去他宿舍看看?她问宿舍在哪里,我指了指一栋楼。
没有电梯吧?她马上面露难色:我只有力气去跟他聊两句了。
我叮嘱她:不要说我们是病友,就说我们今天休息,出来玩,路过这里。
我们在冬青树后分手。走了一截,回头一看,倪可已飘到了田边,他还没有觉察,依旧在专心地对付他的杂草。
随便他们讲什么,倪可已是那样的状况,他跟她说什么都等于跟风说。也好,且看他会说些什么。
所谓坟墓般的死寂,大概就是我看到的那般情景吧。
一切的一切都蒙在灰尘之下,搁着一只茶杯的茶几,散放着两张报纸的五斗柜,两只抽屉没了拉手,为方便开关,敞着一指宽的缝隙,床上的被子倒是叠起来了,被垛歪斜,上面扔着一条刚刚晒干的短裤,硬硬地支楞出衣架的形状。阳台上有把椅子,旁边地上有只印花玻璃水杯,正好在手臂自然垂下的位置。阳台栏杆有块光滑而脏污的地方,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把脚架在那里享受阳光的,难怪偶尔回去,他会跃跃欲试想把双脚架上茶几,又被我的表情逼了回去。
我顺着地上那条发亮的走道回到小厅。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拖地了,除了常走的那窄窄一条,其他地方均匀地蒙着毛绒绒的灰尘,勾引着想要写字的欲望。
也许我应该帮他做点什么,至少看在倪可待会儿可能上来坐一坐的份上,但我没找到清洁工具,除了一把开始掉毛的扫帚,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簸箕,而且,天知道怎么回事,我为自己买菜做饭都没事,在这里刚一拿起扫帚,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只好作罢。
无意中发现,站在卫生间窗口,正好可以看见菜地里的他和倪可,他们已经说上话了,没有什么肢体语言,这很自然,她是没有力气,他是天生肢体不活跃,就连说话,都只微微牵动嘴角,生怕多余耗费能量。
他们走到田边来了,倪可先坐下来的,他站了一会,也坐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朝宿舍这边望,我赶紧侧了一下身体,免得他知道我在观察他们。
两人就那样一动不动坐着,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们是两个正在候车的陌生人。
本来空旷寂廖的院落,突然稀稀拉拉走出一些人来,看看表,明白过来,倒班时间到了,我还记得他们分四个班次,但我永远不记得他倒底是上哪个班。
他站起来了,走了两步,回头,倪可还在缓缓起身,可不要倒在田里啊,真是个死人,也不知道拉人家一把,就那么傻楞楞站着。还好,总算独自站起来了。也许他跟她说过上班时间到了的话,不然她不会对他挥手。
他就那样一径去了。
倪可应该告诉过他我在家里,他竟没朝楼上看一眼,只顾一路走一路狠命顿脚,以便顿掉脚上的尘土。
一股死亡的气息像灰尘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没做错,他这样的人,只能这样对他,我真的没错。
稀稀拉拉的人影消失了,像锅里的水珠,在灶火的炙烤下缓缓收干。我带上门,匆匆下楼,向倪可迎去。
她脸色不好,问她是先休息一下,还是直接回马家台,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快上车!
司机不知去了哪里,打他电话,叫我们稍等,他马上过来。
倪可趁这机会用矿泉水吃了几粒药片,软软地趴在我肩头休息。
我说不要来吧,你非要跑这一趟,出了问题我怎么办?
她不动,也不出声,估计在静等药片发挥作用。
虽然在树荫里,热气还是越来越炽,我都有点受不了了,看看倪可那白得发青的小脸,脱下身上的衬衣,盖在倪可头部。
司机肩上扛着一只纸箱,一脸歉意地笑着跑了过来,走近了才知道,他趁这机会去买了十几斤土鸡蛋,一只老母鸡,还有几斤农家自制的香肠。
真会过日子啊。把倪可小心翼翼扶进车里后,我奚落他。
没办法呀,我家老婆又懒又笨,什么事都不操心,只好我来。
这话倒让我愣住了,能让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司机老公心头记挂着家里的一日三餐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就问他老婆是干什么的。
她呀!司机边说边麻利地把车倒出来:什么都不干,就接送接送孩子,偶尔给孩子看看作业,现在孩子进初中了,她想看也看不懂了。
倪可终于缓了过来,要我把水杯递给她。
你们聊得不错嘛,居然让人家停止了除草。
其实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他是在这个地方呆久了不会说话,还是天生个性如此?我突然有点同情你了,有人不说话是简约,有人不说话纯粹就是无趣。
其实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们也曾在晚风中散步,我们还跟踪过一对老年夫妇散步,他们全程无话,既不看对方,不碰触对方的身体。也许人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真正有意思的日子只有那几年,然后就全是为那几年买单。所以我不介意儿子早恋,我甚至希望他恋得越多越好,恋得越快乐越好。
他不是这样说的。
我蓦地回头,盯着她:他说什么?
他说他喜欢这个地方,他在这里觉得很平静,很快乐。他每天很早起来去山上放羊,他养了一头羊,寄放在老乡家的羊圈里,上班的间隙,白天侍弄菜园,晚上打打麻将。
我想起他春节期间扛回来的半扇羊肉,我还以为是他买的。
他种的菜呢?谁在吃他种的菜?
变电站食堂,还有附近的小学,实在吃不完的也送一些给老乡。
这么说,他变成义务菜农了?我冷笑几声:看吧,我就说他很没劲吧,年纪也不算很大,活得像个老年人,哪怕他去附近搞个外遇,我都会高看他一眼。
汽车猛跑了一会,突然嗄地停在路边,司机回过头,望着我们媚兮兮地笑:两位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再买一只鸡。最多十分钟,还是刚才那户人家。
我们对看一眼,我问倪可:你行吗?
我没问题。
司机千恩万谢,载着我们顺着刚才的路往回跑。
在一个山嘴上,无意中一转脸,我看见了变电站的菜园,一个人匍匐在田里,他不是已经上班了吗?又一想,种菜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
汽车走得更近一些了,已经能看见菜园里那个人的蓝灰色制服了,还是否定自己,他已经上班去了,他不可能在上班时间逃出来打理菜园。
汽车掠过变电站大门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的侧脸,是他,没错,他连班都不上,他沉溺于菜园。我叫停司机,让他自己去买鸡,回来的时候再来这里载我们。
顾不得我们已濒死的关系,我还是要去骂他一通,不管怎么说,你是男人,是家长,理当好好工作,不说为家庭,起码也要为儿子树个榜样,怎么可以在上班时间溜出来种菜?太不负责了。
看看倪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让她坐在大门口等我。
他见到我时,脸上划过一抹紧张与焦虑,但他很快又弯下腰去,专心手里的杂草。
为什么不上班?我明明看见你进去了,为了这么点青菜,居然跷班?
他闷了一会才回答:我跟别人换班了。
为什么是你种菜?他们不是有专职的厨师吗?厨师不是要负责打理菜园吗?
厨师早就不负责种菜了,现在是职工轮流种菜。你的朋友呢?我看她身体不太好,不要把她丢在一边。
我能听出来他是想赶我走。尽管我们已几个月没见面,乍一相见,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站了一会,实在找不出什么可说的,总不能没完没了地说种菜的事吧。也没跟他告别,扭头就往外走。
路过食堂兼会议室那排平房时,我拐了个弯,决定去厨房看看。我在这个食堂吃过一次饭,他们的伙食无可挑剔,我记得那次居然有蒸鱼糕这种麻烦的大菜。
冰箱旁边挂着一只大夹子,夹着厚厚一叠职工就餐登记。他们至今还是公社制,职工像一家人似的坐在一张桌上吃,吃完了在就餐记录上签字,不管吃多少,月底根据这张表按次收取伙食费。我随便翻看了几张,发现变电站的职工人数比以前多了,每天就餐的人数在十三到十六个之间。他的名字当然在其中。
我的触觉系统告诉我,他的名字格外醒目,不用找,它就自动跳出来碰掸撞我的视线。我感到羞愧,即便我们已是那种状态,他的名字仍然在刺痛我。很快我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不是名字的问题,而是次数在作怪,他的名字在每张表上出现了两次,除了就餐登记栏,表格下端的经手人一栏,也是他的名字,每张如此。这个经手人是什么意思?
司机在外面按喇叭催我了,只好匆匆出门。
司机的歉意,倪可的询问,我全都没有在意,我还在想着食堂那张表格。基本的常识我还是有的,我知道经手人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经手人是他。
汽车刚一启动,他一个同事从斜里杀出来,司机吓得猛踩刹车,两只鸡在后面惊出一阵乱叫。
我认识他,头发自然卷的邻居,他们叫他卷毛。那年我来变电站,还在卷毛家里看过电影,因为他家有DVD播放机。
他正要冲司机吼叫,见我从车里钻出来,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脸。
好稀奇呀,你这是有多少年没来过啦。
没说几句,卷毛突然换了个声调,凑近来低声说:想办法把他调到别的电站去呗,那次事故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人嘛,你知道的,越背气越没人睬你,生怕被你传染了。我看他这几年过得怪憋屈的。
我整个人都僵了,又不好意思求他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与此同时,我脑子里飞快地搭了根线,事故,厨房就餐表上的经手人,他是事故责任人,所以就变成了厨房里那张表上的经手人,也就是说,他从一个有专业的变电站职工,变成了兼职种菜的厨师。
还早呢,又不是快要退休了,管什么工作混两年算了。
我……他很少跟我谈……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想法。
他吧,不愿意求人,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起码没出人命,至于设备损失嘛,是有点严重,但也不算是最严重的。也是倒霉,平时他都特别细心,特别让人信赖,那天不知怎么地,居然出现那么大的失误,把分接地闸刀执行成合接地闸刀了。真是个老实人,叫他去找人说情,他也不找,老老实实等处分。处分刚下来的那段时间,我想想,差不多有大半年,他专门请了个厨子教他,做饭,种菜,样样都教,给人家开的工资也不低。
难怪有段时间他交给我的家用突然减了多半,我想想,差不多就是儿子升初中那年,我给儿子报了课外补习班,找他要钱,他居然说没有,气得我七窍生烟,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学费,怎么可以说没有两个字?此后一直为类似的事情吵架,直到现在,他上交的家用仍然处于令我生气的水平,但我已吵腻了,懒得吵了,代之以拒绝跟他说话。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实话?所谓自尊就那么重要吗?宁肯吵架,宁肯毁了这个家,也要维持他那可怜的自尊?
卷毛挥挥手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里走。不管怎么说,我不能现在就冲到菜园子去质问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也没必要再去审问一遍细节。
我们重新奔驰在通向马家台的路上。
倪可一眼一眼看我,连司机都觉得我有点不对劲,不住地从后视镜里瞄我。
从电站回来,倪可的身体更加虚弱,我们决定哪也不去了,好好休养。我想把另外半只鸡收拾收拾,给她熬汤,她拦住我:不如我们熬点精神鸡汤吧。你怎么办?继续跟他冷战,还是和好?
一块铁,已经冷透了,无论怎样都打不熟了。
你是冷透了,他呢?说不定他还没冷透呢,要不也不会瞒得这么死。
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关系,难以想象我跟他还会回到以前,或者进入某种新的状态。
我们坐在阳台上抽烟,倪可以前是烟民,后来住院不能抽了,只好憋着。我抽烟纯粹是情绪需要。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一大截烟灰掉在她腿上,她轻轻一掸,反而飞散开来,弄了一腿。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其实我们结婚时,被誉为最门当户对的佳偶,他也算是个小作家,我们是在一次活动中认识的,我把我们的家布置成工作室的样子,一室一厅的结构,我把它分成两个封闭的小家,卧室是我的,客厅是他的,当我们休息,不是从这间房到那间房,而是从这个家到那个家。他总说卧室的风水比客厅好,因为卧室有窗,客厅却只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卫生间,一扇通往过道,过道里堆满各种杂物,地上油腻肮脏。我很快在这个圈子里露出头角,他却一个劲在地下徘徊,你知道,人只爱跟比自己略强的人作朋友,一旦你感到自己超过了这个朋友,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哪怕有时候这个界限只是你自己这么觉得。我们分手了,我说得很直白:我已经不欣赏你了。我真的就说了这么一句。当时正是傍晚,我说你可以住到明天再走。他不理我,飞快地收拾好他的东西,一脚将门踹开。这一脚让我轻松了不少,就像脱下了厚重的外套,已是春天了,我干嘛还要穿着冬天的外套,它必定是要脱下来的呀,尽管刚脱下来时,多少会感到一点凉意,但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只会越来越暖和。我一个人在那个房间里过了三年多,我像一根点着的蜡烛,只嫌燃烧太慢,我找来扇子,日夜不息地对着它扇,那一年的八本书,就是这么扇出来的。后来我得到消息,因为居无定所,他成了图书馆作家,图书馆的风水非常适合他,憋屈了很久的他一炮而红,把我狠狠比了下去。然后他有了很多粉丝,其中一个很快成了他的妻子。有一次他做讲座,我去了,悄悄坐在后面。他变了,神采飞扬,从容自信,穿衣风格也变了,介于自由职业与白领之间,以前他是地道的流浪汉打扮。当他看到我时,暂停了大约五秒,然后接着开讲。我提前走了。我总不能等他讲完了再去跟他请教、求签名吧?后来,我生病了。我想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我们都不是好女人,对不对?
也许我们只是找他们要错了东西,我看到好多女人,变着法子从老公那里要节日大礼,要包包,要衣服,要化妆品,老公们总是笑嘻嘻地满足他们,我们呢?他连结婚戒指都没买给我,他早早地给我洗脑,说那是极俗之物,我看你也没有,手上颈上光秃秃的。也许我们要的东西他们也没有,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要不就是我们太没耐心,可耐心的事谁说得准啊,有些人在耐心中等待了一辈子,直到耐心变成了枯井,最后抱着枯井死去。
还算不错,最后还是愿意来帮助你成全你的心愿。
你真这样想吗?你肯定比我活得长,你会看到的,一旦我死去,他会写一系列文章,纪念我,怀念我,他的内疚,他的惆怅,他的疼痛,他的无尽忧思,你就等着吧,这可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出来的文章,他不会浪费它的,换作我也是一样。包括那个少儿图书室,他都会把它变成武器,变成炸弹,一次次投向社会,为自己炸出灿烂的礼花。而我,会是那个礼花中最亮眼的造型,我应该感到欣慰不是吗?毕竟那是我,不是别人。可你再想想,在那个礼花表演中,谁才是最享受的那一个?礼花造型设计中的那一个,还是站在地上放的那一个?还好我不是贪恋享受的人,物质的,精神的,我都不贪,那么我到底要什么呢?我抛弃了等着我救援的亲人们,把毕生所有做成一个礼炮,让他拿去放又是为什么呢?老实说,我想不通,我无法理解自己短短的一生。
不如就这样想吧,你爱他,他也爱你,你把自己未及达到的在生之名寄托在他身上让他帮你实现后世之名。
可能吗?爱这个东西,就像某种我们喜欢的气味,当我们意识到它的时候,已经把它消费掉了。我们不能凭那点记忆支撑一辈子。
消费掉了吗?
我望着她,重复着她的话,有种头脑空空、魂飞天外的感觉。
对了,你知道当你在他宿舍里时,我和他在菜园子里讲了些什么吗?他说他从来不生病,因为我跟他说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嘛,我说你是我朋友,帮助我逃跑的人。他说他很想体验一下生病的感觉,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好多人来看望他,对他说些温暖的话,鼓舞的话,他说他从没尝过那种滋味。
我听不下去了,起身走进里屋。那不是他的首创,那是我曾经说过的,那时我们刚开始冷战,偶尔还会说两句,发顿牢骚,我已不记得因何而起,只记得我曾对他咆哮,我说恨不得马上得一场不治之症,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好多人来看望我,对我说些温暖的话,鼓舞的话,好过现在这样,像置身坟墓,像死了半截没埋。我有理由这样咆哮,我并没得罪你,我一个人养活孩子,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你只是定期回来探望一下,没笑脸,没句好听的话……我记得我吼完那些,他更蔫了,更不肯出声了。当然,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了,但他有没有想过,他的隐瞒和撒谎,狠狠地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们的关系。我只能说,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倒了杯水给倪可,掩饰刚才的失态。
她问我打算在这里休息几天,我说随便,也许明天一觉醒来,觉得可以走了,就离开,也许多住几天,总之,全凭心情。
是啊,你还可以有多种选择。因为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身体,她不得不紧贴椅背,看上去倒显得身体笔直,但她的手臂暴露了她的真实情况,手腕就像折断了,呈直角垂下来。
夜雾渐渐浮上来,小镇隐入雾气中,远远近近的房子只露出房顶,以及飘满小小彩旗的晾衣杆,此地有一个专属的设计,他们的晾衣杆统一架设在楼顶,每家每户为了确定界限,会在自己的地段两端插上两杆小旗子。布满枝叉的房顶衬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并不觉得可笑,相反,倒有无尽的人间气息扑鼻而来。
倪可似乎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我喜欢马家台,很小气,但它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小气。为什么我以前竟不知道马家台这个地方?
见得多了你就不会喜欢它了。
有道理哦,一见而钟情,再见波不兴,三见已生厌,四见遁无形。
我带倪可去吃马家台的名吃:青花椒炖鱼。
青花椒又麻又香,超市里的干花椒没法比,两者根本就是食材与外壳的关系。几乎用了半锅青花椒,刚捞上来的河鱼深埋在青花椒里。怎么形容呢?尽管是鲜鱼,吃起来却像是在青花椒里腌了一整天,每片鱼肉、每根鱼刺都是青花椒又鲜又麻又爽口的奇异味道。
倪可尝了一口,马上两眼放光,接着,一手握汤勺一手拿筷子,左右开弓,不要命的吃相,惊得我差点尖叫起来。
你是不是克制一点?待会儿不舒服我可帮不上你。
撑死又何妨?
也许是医院的清淡饮食吃得太久了,急需刺激一下味蕾。我这样想。
吃完,我们两个摸着硬梆梆的胃,傻楞楞地看着对方。
为什么你不种一棵花椒树?
好啊。我开玩笑地问店老板,哪有花椒树卖。
没想到店家就有,他带我们穿过厨房,后面是个小院子,种了很多香料,生姜大蒜香菜罗勒香叶,应有尽有,边上就是一圈树,桂花树花椒树枇杷树柚子树,全都是跟吃有关的植物。倪可希望他能卖我们两棵小花椒树,老板爽快地答应,还免费提供两个大号花盆。
我笑倪可太认真,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倪可说:就让这花椒树来纪念我们的相识吧。
她这样一说,我就认真地种起树来。
我把花椒树摆在阳台上,才几十公分高,已经能闻到树身散发出来的特有的辛香气了。
其实花椒树叶子也能吃,小时候我妈妈给我做过,裹上面糊,入油锅一炸,才叫香呢。
倪可认真地对我说:至少今年,你不许吃掉花椒树叶,它还太小太娇嫩了。
夜色渐渐下来,我们一边闻着花椒树的香气,一边静静回味刚才的青花椒炖鱼。
如果我早点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朴素又美味的食物,我可能不会是现在的饮食习惯。对于美食,我知道得太少了。
正如对于人生,我们知道得太少一样。
你要好好照顾这两棵花椒树,等它们长大了,要经常做做青花椒炖鱼。
要不,你带一棵到医院去吧,没事嗅嗅它。既然喜欢,说明它对你有用。
她没吱声。
因为开着灯招蚊子,我们关掉阳台上的灯,这才发现,夜幕已彻底闭合。马家台的夜晚像一个大院子,除了家门口,远处一片漆黑。
今天的夜色不错呀。
我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没有一丝缝隙的黑。也许我们真有不一样的审美体系。
因为要洗头,我早早进入卫生间,洗着洗着,突然卟地一声笑了起来:真是个虚伪的家伙呀,号称一个盒饭要分三顿吃,要管一天,结果呢,一盆青花椒炖鱼就让她现了原型。
洗完澡,吹干头发,来到阳台叫倪可快去洗。没人应声,打开灯,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两盆青花椒树静静地搁在那里。
屋里找了两遍,也不见人,也许她决定出去走走,她不是说喜欢马家台吗?当然应该去走走。
我去看电视。新闻联播看完,又把焦点访谈也看完了,还是不见她回来。也许该去找找她,马家台不大,就两条街,应该能碰上她。
街上没什么行人,几个小铺子处于半停业状态,路灯也很无力,欲明还暗。我走完一条街,又走完另一条,还是不见倪可,只好回来,也许我跟她刚好错过了,她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上楼前,我问了下楼下卖香烟和彩票的小老头,可曾见到一个非常非常瘦弱的姑娘出去,或是回来,他果断地、没好气地回答:人毛都没看到过一根,我也要收摊回家了。
回来一看,倪可还是不在家。
要么,她没在马路上闲晃,而是坐在某个地方,发呆,或者发泄她的难受。她肯定难受,我都替她难受呢。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好让她可以看到我的呼唤。
……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我想我应该去报警,但我说不出她是怎么丢的,也不确定她是不是丢了。而且我拿不出任何证物证明她来过,她没带任何行李,除了那个帆布环保袋,那天我们不小心把它落在出租车上了。
想起她两手空空,突然一下出现在我面前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冷噤。
在马家台又守了两天,希望她能猛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
两天过后,又守了两天,日出日落,平安无事。
一直守到休假期满前一天,望着两盆花椒树,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等不到她了,她再也不会出现了,瞧她那天怎么说的:就让这花椒树来纪念我们的相识吧。
我带着两盆花椒树离开了马家台,回到自己家,准备上班,恢复旧日秩序。
三个月后,儿子带回一张高中毕业典礼请柬。不得已打电话给他,他痛快地说:我会回来的。
到了那天,我们分头在家里细心梳洗,他在儿子的衣柜里找出当年的西装,领带是红色的,皮鞋一直放在鞋盒里,几乎是新的。
我的衣柜很杂,除了我的衣服,还有全家的毛衣毛巾被褥和桌巾,我有些发福了,试来试去,只要职业装还勉强穿得下。这时,他走了过来。
可以帮我个忙吗?帮我把裤扣移一下,有点扣不上了。
我猜他也发福了,但我就是转不过身来,我不想看他的腰腹,不想看他敞开的裤腰。我让他自己为新裤扣标注好位置,等我忙完了再来帮他钉扣子。
他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直到出门,他再没提移扣子的事,他不提,我当然也不想提,而且他裤子穿得好好的,不知道是另换了一条,还是准备系上皮带将就一下。
他放弃了吗?大概是。既然他放弃了,我也不想挽留。
要不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不知道是裤扣的事影响了我的心情,还是临出门前想起儿子昨天晚上的提问,他问我是否我们两个都要去。当我回答都要去时,他眼神有些黯然。总之,我突然对酝酿多日的毕业典礼失去了兴趣。
我跟儿子待在一起的时间要比他多,就让他去吧,算是我的让步好了。以前我不是这样想的,总觉得儿子是我一手一脚服伺大的,所有的收获也都归我一个人所有,不容他来染指。
他站在门口检查他的指甲,种菜当厨师太久,指甲当然是不太干净的。
我有点不舒服。我说。
随你。他没看我,也没问我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或者要不要去看医生,拉开门,就那样去了。
一个人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决定还是穿着准备好的衣服出去。儿子的高中毕业典礼只有这一次,我凭什么放弃?我可以找个地方远远地看一看,也算是出席了。
时间还早,路过一家报刊亭时,我决定买份报纸,以便打发等候典礼正式开始的那段时间。
是当地报纸,没啥可看的,都是网上新闻的剩饭。没翻几下就翻到了副刊,一篇文章吸引了我:你何时再回人间。标题下配有一副照片,这不是倪可吗?大概是她生病以前,比我看到的倪可圆润多了,但仍有仙风道骨之感。再看作者,正是孙非。
我想起她的话:一旦我死去,他会写一系列文章,纪念我,怀念我,他的内疚,他的惆怅,他的疼痛,他的无尽忧思,都是只有他才做得出来的文章,他不会浪费它的,包括那个少儿图书室,他都会把它变成武器,变成炸弹,一次次投向社会,为自己炸出灿烂的礼花。而我,会是那个礼花中最亮眼的造型,我应该感到欣慰不是吗?毕竟那是我,不是别人。可你再想想,在这个礼花表演中,谁才是最享受的那一个?礼花造型设计中的那一个,还是站在地上放礼花的那一个?
我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终于找到确凿的证据了,她走了,真的走了,其实,她不走,又能去哪里呢?她哪里还有地方可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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