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九窍玉魄

徐福没有接话。

他缓缓起身，宽大的素色袍袖在烛光中荡开一道弧影。

铜罐开启时，发出“铮的一声轻响，徐福的枯瘦手指探入罐中，拈起一撮暗青色的药末在指腹间细细研磨。药粉簌簌落下时，几粒微尘在烛火中泛起金色的浮光。

“徒儿。”

徐福的声音像晒干的草药般沙哑，“将这剂引子添入丹炉。”说话时，他并未回头，只将铜罐轻轻放回原处，罐底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沉闷的"咚"声。

待小童取走铜罐，徐福才转向赵高，烛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将那道似笑非笑的神情衬得愈发幽深。

“走出这所宅子，外有秦律如刀，内有家法似链，老夫只是一介方士，能管眼前这扇门的内外，但其他事情，尤其是咸阳宫内之事…”他摇了摇头，“管不了，也不想插手。”

话音未落，拳头松开，几粒残留的药粉飘散在空气中。

赵高拱手笑道:“先生错意了，今夜冒昧叨扰，绝非是请先生涉入俗事，只是东郡之事，不知何故牵扯到少公子的身上，为了查明此事，故而前来请教先生，敢问先生，那铜俑究竟是天罚？还是人祸？”

徐福一笑，摆了摆手:“天罚也好，人祸也罢，都是命数…”说着，他反问赵高:“府令，你觉得即便查明，又能如何？”

“公…正！”

赵高缓缓说出这两个字。

“借口！”

徐福笑着对应两个字，又笑道:“府令熟知律法，应当知晓这世间绝无“公正”二字，仅是一个可利用的借口罢了，正如夫子所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有公正，夫子何出此言？”

说罢，他再次起身，走向一处药柜。

“咸阳城里需要借口，上郡也需要借口，其他人同样需要，天底下能掌控公正之人，都需要这个借口…”

说话间，他打开一个非金非玉的漆黑小匣，望了一眼，随后转过身，带着方士特有的玄奥口吻继续道:“天地生养万物，自有其理，万物更迭交替，也必有其规律，逆天而行不可取，也取不来。”

说罢，他将小匣捧给赵高，笑道:“府令日夜陪伴陛下，替陛下忧心操劳国事，少不得心神耗损，需固本培元，此丸名为九窍玉魄…”

不等徐福说完，赵高惊喜地打开匣盖。

匣内衬着深色丝锦，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温润如羊脂的玉球，玉球内部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星沙般的金色光点缓缓流转。

“九窍玉魄？”

赵高的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身，一股微凉的舒适感顺着手臂蔓延，瞬间遍及周身，就连深藏于内的心思都随之散去不少。

“此丸非食非佩，需置于枕下，其气自通九窍，可安神魂，涤秽气，缓慢滋养本源。”徐福含笑颔首，继续解释:“九窍玉魄非长生之药，也无立竿见影之效，但长久用之，可渐复生机，使人神清气爽，精力绵长，延年益寿。”

“多谢先生！”

赵高郑重地向徐福施礼致谢。

今夜来见徐福，是想从徐福这里探一探口风，想探知皇帝对待东郡之事的真实想法。虽然他也是嬴政身边的近臣，但近来觉得自己越来越猜不透始皇帝的心思，也越来越不敢猜。

每次试图揣摩圣意时，赵高都感到始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入他的骨髓。那双眼瞳幽深得不像活人，倒像是两轮吞噬光线的黑洞，任何心思在其注视下都无所遁形。

另外，他觉得嬴政的视线并非只是锐利，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洞悉力，仿佛能看穿时间的脉络，连人心最阴暗处的算计都纤毫毕现。

不仅如此，他发现嬴政的眼白偶尔会泛着不自然的青灰，漆黑的瞳孔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诡异的金芒，像是某种蛰伏的古老存在透过他的眼睛窥视人间。

有时候，赵高面对嬴政时，甚至还产生一种可怕的怀疑。

他怀疑皇帝早已不是凡人。

因为他觉得嬴政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某种非人的节奏，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刻意在模仿“人类”这一形态。

嬴政沉默时，空气仿佛凝固，连烛火都不敢摇曳，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得像是从地底传来，每个字都带着不容违逆的重量，仿佛连天地法则都在他的意志下扭曲。

在这样的怀疑下，赵高常常错觉自己在嬴政面前，血肉正在被一寸寸剥离，灵魂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攥住，缓缓挤压。

他不敢直视嬴政，却又不敢移开视线，只能僵在原地，任由冷汗浸透衣衫，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被那双眼睛彻底看穿、碾碎、吞噬。

“府令，请茶！”

徐福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他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袅袅热气在他眼前氤氲，却遮不住他眼底的深邃。

对于赵高的为人，徐福了然于心。

此人表面恭敬谦卑，实则阴鸷狠毒，睚眦必报。

徐福并非畏惧他，只是觉得与这等小人周旋，徒耗心神。但转念之下，又觉得倒是可以在这个小人的身上花些心神，与其放任赵高在暗处搅动风云，不如将他化作一枚可控的棋子。

所以，他送出了那枚“九窍玉魄丸”。

“叨扰多时，还望先生见谅，告辞！”

赵高起身作揖，姿态恭敬，眼里的笑意依旧谦逊。

“那好，老夫便不留了  童儿…”

徐福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小童送客。

赵高转身，刚要跨过门槛，身后却传来徐福低沉而玄奥的声音。

“古有秘术，能使血肉为金，成铜头铁臂之兵，伐四方而无人敌……府令若要心想事成，还需当心为上。”

赵高脚步一顿，脊背微僵，似有一缕寒意攀上后颈。

他缓缓转身，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提醒！”

随即，他紧了紧怀中的玉匣，快步离去，背影几乎隐入夜色。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徐福缓缓起身，踱至药柜前，指尖轻叩暗格。

“咔嗒”一声轻响。

一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漆黑小匣被取出。

掀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一颗血红色的珠子，大小与“九窍玉魄”无异，却通体赤红，宛如凝结的血珀。更诡异的是珠内似有暗流涌动，时而凝成细丝，时而散作雾霭，仿佛活物般在缓缓呼吸。

徐福唇角微扬，指尖轻抚过血珠表面，低语道：“子珠已出，母珠当醒！”

话音未落，血珠内部的金色光点骤然亮起，与赵高手中那颗玉丸内的金砂遥相呼应。

九窍玉魄，本是一对。

子珠惑心，母珠控魂！

夜空中，浓云密布，不见星月。

丹房内，巨大的铜丹炉依旧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红光吞吐。空气中，硫磺、药材、碳火的气味与徐福沉默的无形威压，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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