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何谓长生？
“哦？”
嬴政眉峰微挑，目光扫向胡亥。
看似随意的一瞥，似乎能让整座鸿台上的温度骤降。
嬴阴嫚担心地望向秦怀之，想要说话，但看了一眼胡亥，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胡亥面色刷地惨白，慌忙上前两步，腰间的玉佩因动作太大而叮当作响：“父亲明鉴，儿子在东郡的那处别院早已荒废多年，倒是有人在看守，不过也只是看家护院而已。”
说话间，他转头看了一眼秦怀之，又继续道:“至于荆月…确实是我府里的人，但我只是让她暗中保护秦御史，绝无加害之意，此事或是误会，又会荆月有二心，受他人指使，儿子正在彻查！”
“荒废？二心？”
嬴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每一声都像敲在胡亥心上，“我让你协理东郡之事，你就是这般...”话未说完，衣袖突然被人轻轻拽了拽。
“父亲…”
阳滋公主凑上前，纤纤玉指捏着父亲的袖角轻轻晃了晃，她梳着双环髻，发间点缀的明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您就别责怪我兄长啦，他府上那么多人，难免有几个不省心的，就像上月，我宫里的侍女还偷拿珠钗呢，难道也要怪到我头上不成？”
“你这鬼精灵，当然要怪你管教不严啦！”
嬴政冷峻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伸手捏了捏女儿粉嫩的脸颊，指尖在那枚小巧的酒窝上停留了片刻：“你呀，整日就知道护着你这些兄长，倒是难得你能如此，有时为父真希望你不是女儿身…”
嬴阴嫚闻言，眼睛一亮，突然挺直腰板，学着朝臣们的样子拱手作揖：“女儿也可以是父亲的“儿郎”呀！您看，我剑术比兄长们还好呢！”说着，她竟在嬴政面前抽出悬在腰间的短剑，熟练地挽了几个剑花。
自从荆轲行刺之后，除了最信得过的近卫外，任何人不得在嬴政面前佩带兵刃，就连受宠的胡亥也是如此。唯独阳滋公主例外，别说短剑，就是扛着一柄巨斧，嬴政也不会有半分疑心。
“哈哈哈！”
嬴政开怀大笑，甚至还起身纠正了女儿握剑的姿势，并为女儿演示了几招剑法，方才的威严荡然无存。
他宠溺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若你这些兄长日后都不成器，我就让你来替我理政，让你成为我大秦帝国的女皇帝，如何？”
听到嬴政如此说，秦怀之不禁一怔。
正所谓天子无戏言，且不说这是不是戏言，嬴政能说出这样的话，便可证明他有多么宠溺这个小女儿。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在千古一帝这里，似乎并非如此。
胡亥垂首立在阴影处，宽袖下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一枚玉扳指在他掌心裂开，碎玉刺入皮肉都浑然不觉。
“才不要呢！”
嬴阴嫚皱着鼻子连连摇头，发间珠翠叮咚作响，“理政多没意思，女儿才不想当女皇帝呢，父亲会长命百岁，这天下永远都是父亲的，女儿只想跟着父亲游遍天下，等父亲得道成仙那天...”
说话间，她突然狡黠一笑，凑到嬴政耳边小声道：“只求父亲把我也点化成小仙女，我要永远陪着父亲，好不好？”
“哈哈哈！”
嬴政闻言，大笑不止，竟一把将女儿横抱起来，“好！若真有那一日，为父谁也不带，就带着我最疼爱的小仙女！”
这个动作让秦怀之有些意外，不禁跟着眼前这对父女的笑声也咧嘴笑了起来。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史书也尽染秦始皇的残暴，但此刻的千古一帝，并不是那样，姑且不论对外如何，起码他是一个好父亲。
闲话之后，嬴政收敛神色，看向陪笑的秦怀之：“东郡之事，朕已知晓。从今日起，朕赐你独立开府，专设秘案监府，你为府令，专司异象诡案，不受御史大夫辖制。”
“臣领旨！”
这份恩宠来得太突然，至于原因，秦怀之心知肚明，就是嬴政爱屋及乌的结果，之后如何，秦怀之来不及细想，连忙叩首谢恩。
“你们退下吧。”
嬴政冲着女儿挥了挥手。
嬴阴嫚告退时，偏头望了一眼秦怀之，眼神有点意味深长，秦怀之赶紧以礼相送。胡亥想留下来，故而动作有些迟缓，见父亲冷眼望来，赶忙跟着妹妹离开。
“秦怀之，昨夜之事你可曾听闻？”
晨雾渐起，鸿台观星台上只余君臣二人。
薄纱般的雾气在青玉台面流淌，将他们的身影衬得若隐若现，恍若谪仙临凡。那架青铜浑天仪在雾中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响。
秦怀之望着始皇被雾气模糊的侧脸，谨慎回道：“臣今早听家中下人说起......”
他本欲以“无稽之谈”搪塞，却在瞥见嬴政指尖轻叩星图的动作时改了口风。这些时日的经历，早已重塑了他对“荒诞”二字的认知，而且如果真是无稽之谈，嬴政也不会问。
“你认为何谓长生？”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
秦怀之记得上次在鸿台殿内，始皇问的是“信不信长生”，而今在星台雾中，问的却是对“长生”二字的理解，看似问题相近，细思之下却有很大的差别，这可以算是对长生的一种怀疑。
“不死即长生！”
秦怀之脱口而出。
“不死即长生？”
嬴政重复着这句话，玄色深衣的广袖在雾中翻卷。他忽然起身，束发的玉簪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冷芒。
“不死？何谓不死？"始皇的声音陡然提高，“是破茧化蝶的新生？还是行尸走肉的永驻？”
“臣以为…”
秦怀之正欲作答，却见嬴政猛地转身。
在流转的雾气中，这位横扫六合的帝王竟露出孩童般的困惑神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星台上的二十八宿刻痕，鎏金护甲在玉石表面刮出细碎的声响。
“若是破茧化蝶，那算新生还是长生？若长存的只是一具躯壳......”嬴政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那…这副皮囊里住着的，还会是原本的灵魂吗？”他抬头直视秦怀之，目光灼灼如炬，“这样的存在，当真配称作长生？”
浑天仪的铜环突然停止转动。
一阵风过，吹散些许雾气，露出嬴政眼底深藏的恐惧与渴望。这位千古一帝，已近知天命的老人，此刻竟像一个迷途的旅人，在向眼前的年轻人寻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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