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地宫
渡过温泉水,深入陵区外围,视野豁然“开阔”,却又被另一种无边无际的震撼所填充。
脚下泥泞的土地上,无数脚印交织成诡异的纹路,新鲜的泥土被踩踏出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混合着数十万人散发的汗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也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被极度压榨后散发出的衰败气息。
目光所及之处,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海”,数以十万计的刑徒,密密麻麻,如同被投入巨大磨盘的蝼蚁,机械般蠕动着。
他们眼神空洞,褴褛的粗布麻衣上,补丁层层叠叠,像干枯的树皮般包裹着消瘦的身躯。裸露的皮肤上,污垢与鞭痕交织成可怖的纹路,有些伤口还在渗出暗红的血珠。搬运巨石的队伍排成蜿蜒的灰色长蛇,夯土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沉闷得如同大地痛苦的呻吟。
仅仅是站在边缘,那股由无数绝望灵魂汇聚成的无形压迫感,便足以让任何旁观者心胆俱寒。
再向前行,景象从宏观的"人海"聚焦到更为残酷的劳作场景,这里不再是简单的搬运,而是将血肉之躯直接投入“熔铸”的环节。
巨大的采石场上,刑徒们如同攀附在悬崖上的黑色苔藓,用简陋的铜铁工具啃噬着坚硬岩壁。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骨节错位的脆响,飞溅的石屑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沉重的条石沿着临时铺设的滑道滚落,滑道上浸透的汗水和血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不时有人被滚落的巨石碾过,短促的惨嚎刚出口就被更大的号子声淹没。
巨大的夯土区,数百人一组,拉扯着捆绑巨木的绳索,喊着撕裂喉咙的号子。他们青筋暴起的手臂上,汗水汇成小溪顺着手肘滴落。沉重的夯锤一次次被高高拉起,再被狠狠砸落。每一次砸落,大地面震颤着将细小的尘土震起,在低空形成一片朦胧的雾霭。每一次夯击,都仿佛将刑徒们最后一丝生命力砸入这冰冷的地基。
在这里,“碾作齑粉”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血淋淋的现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穿过这片沸腾的血肉熔炉,接近陵寝核心区域,景象又为之一变。
十座阙门如巨兽獠牙般耸立。这里的秩序更加森严冷酷,普通的卫尉换成了身着更精良甲胄、眼神更加冰冷的精锐。就连监工的眼神都冰冷如刀,精确指挥着刑徒们搬运巨型构件。那些尚未组装的铜车马部件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与刑徒们灰暗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构件、雕刻着狰狞兽首的柱础、打磨光滑的巨型条石,以及那些尚未组装完成的铜车马部件,被更庞大的刑徒队伍利用复杂的滑轮组和滚木,以极其缓慢却不容抗拒的速度,挪向预定的位置。
每一步移动,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和监工精确到毫厘的严厉指挥,任何一丝差错,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几个通往地下玄宫的甬道入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浓重的阴冷湿气从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带着地下深处泥土和岩石的寒意。
一队队背负工具的刑徒面色惨白如鬼,在重甲武士押送下,如同被驱赶入地狱的幽魂,沉默地、机械地走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甬道深处,隐隐传来更加沉闷、更加压抑的凿击声,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回响。
那里,是更深邃的黑暗,是龙脉沉睡之地,也是这宏伟陵寝最终吞噬一切血肉与灵魂的终极归宿。
阳滋公主面色沉凝,一言不发地策马在前,马蹄踏过泥泞发出黏腻的声响。秦怀之紧随其后,手中的玄鸟符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早已超越了"宏大工程"的范畴,数十万生灵如同柴薪,在帝国意志的熔炉中燃烧,只为锻造一个永恒幽冥帝国的、活生生的祭祀。
那笼罩整个山谷的轰鸣巨浪,此刻听来,更像是无数亡灵在尚未入土前发出的、绝望的集体悲鸣。
突然,一股阴风袭来,章邯的官袍被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别着的古怪器具,那是一个铜制罗盘,中央悬浮着一滴不断变换形状的水银。
张蓁恰好瞧见,不由轻“咦”了一声。
秦怀之望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张蓁摇了摇头,而后低声说道:“你看章尚书腰间之物,那便是“地脉仪”,听我父亲说,此物出自墨家,是探测龙脉异动的秘器。”
“墨家?”
秦怀之刚起疑惑,只见卫衡上前一步,来到章邯身侧,扫了一眼“地脉仪”,问道:“章尚书,您似乎对墨家机关术颇有研究?”
章邯微怔,继而笑了一下:“确有研究,没想到你竟识得此物,莫非…你是墨家门生?”
卫衡毫不隐瞒,拱手道:“在下卫衡,相夫弟子。”
“哦!”
章邯望向卫衡左腕上的距尺刺青,点了点头:“实不相瞒,我乃相里之徒,你我虽有门派之别,但终归皆是出自墨家,有礼了!”
说着,他冲着卫衡做出一个墨家弟子独有的手礼。
墨子死后,墨家学说一分为三: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按照地理位置对应的分别是赵墨、齐墨、楚墨,三者皆自命为墨家正统,互相攻击,互称对方为“别墨”。
齐墨继承了墨家的兼爱思想,反对战争,赵墨继承了墨家的“墨侠”部分,擅长军事,擅长制造大型机械,动手能力很强。楚墨的邓陵子,此派更多的是以侠客的身份,到处行义。
卫衡自称相夫弟子,其门派属于齐墨,而章邯属赵墨,这也是他能够就职少府,担任骊山陵寝建造监工的主要原因。
秦怀之对墨家一分为三的历史倒是有所知晓,这在《韩非子》和《史记》中都有记载,只是没想到章邯竟然也是墨家弟子,另外他还知道秦始皇的身边也有墨家弟子,那些人属于楚墨,是嬴政身边的死侍。恐怕墨子到死都不会想到,身后的弟子最终还是沦为了帝王的工具。
刚踏进地宫入口,无数油灯代替了断绝的天光,章邯手中的地脉仪也在这一瞬骤然亮起,中央那滴水银疯狂旋转,拉伸出无数银丝,全部指向地宫深处。
眼前,高逾十丈的穹顶皆由金铜浇筑,镶嵌着数以万计的萤石,模拟出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图,地面则由半透明的墨玉铺就,上边遍布纵横交错的沟渠,蜿蜒成江河湖海的脉络。
数以万计的工匠和刑徒如同蝼蚁般在这巨大的地宫框架中蠕动,与之对应的则是那些数不尽的兵俑列成的征战阵型。
弓弩手半跪于前,戈矛手列阵在后,战车俑四马并辔。所有陶俑的面容都凝固在嘶吼冲锋的瞬间,甲胄缝隙渗着暗红色的泥浆,仿佛刚刚浴血鏖战。最骇人的是俑阵中央,九驾铜战车环绕一尊将军俑,那将军左手持钺,右手竟抓着一颗人头,那人头制作得异常逼真,空洞的眼窝似乎在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小心脚下。”
章邯沉声提醒。
秦怀之低头望去,只见地面的沟渠里面正流淌着用于制作江河的水银,在火把照射下泛着诡异的银光。几个刑徒也正用木桶搬运这些致命的液体,他们的手指已经出现了溃烂的迹象。
嬴阴嫚掩鼻的绢帕在昏暗光线中显出一抹亮色,眉头紧锁的样子在地宫幽光中显得格外苍白,“此物有毒…”
章邯回道:“眼下只是测试沟渠的流动是否顺畅,投放的白澒并不多,有沾染的伤处也会给与医治,但…还是会死人。”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一队刑徒正在搬运巨大的铜构件,其中一人跪倒在地,口吐白沫,队伍一侧的军卒二话不说,举起皮鞭就要抽下。
“住手!”
嬴阴嫚厉声喝止。
军卒这才注意到来人身份,慌忙跪地行礼,秦怀之注意到那倒地的刑徒双眼圆睁,嘴角残留着黑色的血迹。
“毒已入骨。”张蓁低声说,手指探了一下鼻息,“没救了。”
继续前行,地宫的规模越发惊人,高达十丈的夯土墙面上,数百名刑徒正在雕刻精美的浮雕,夯土墙下则是一条正在挖掘的坑道。
坑道深处,隐约可见排列整齐的兵俑。
但与后世的兵马俑有所不同,这些兵俑尚未上色,灰白的陶土在火把下显得格外阴森。更令人不安的是,每个兵俑的面容都扭曲痛苦,仿佛在烧制时还活着。
“这些是...”
秦怀之猜到可能性,喉头发紧。
“这是特殊的试制品。”
章邯平静地解释:“此间的每尊俑都要用活人做模,烧制时...”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嬴阴嫚的脸色更是变得煞白。
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地宫深处传来,尖锐得像是利刃划过骨髓。众人循声穿过甬道,眼前的景象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中逐渐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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