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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格物破题


西北的寒风像一把钝刀,生生刮去了凌泉脸上最后一层血色。他站在州府贡院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成了细碎的冰晶。三个月了,自打从边关回来,他就像只惊弓之鸟,连做梦都是周焕那双阴鸷的三角眼。

"哥,手炉。"凌云从怀里掏出个铜炉子塞过来,炉壁上还留着弟弟的体温,"白芷姐给的药丸,含在舌下能暖身子。"

凌泉接过炉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想起边关那些冻掉脚趾的士兵。老将军说得没错,西北军确实缺衣少食——但更缺的是像样的军械。那批改良神臂弓在战场上大放异彩,可功劳簿上却只有周焕的名字。

"凌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泉转头,看见苏月白穿着男装,正从马车上跳下来。她发髻束得一丝不苟,腰间却挂着个精巧的算盘,活像个俊俏的小账房。

"苏小姐?"凌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

"嘘!"苏月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我爹让我来盯着今年的州试。"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纸,"这是范仲淹大人新颁的《贡举条例》,里面说..."

凌泉刚要接过,贡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差役们提着水火棍出来清场,苏月白匆忙把纸条塞进他手里:"记住,今年策问重实务!"

贡院内的甬道长得像没有尽头。凌泉跟着人流往前走,手中的纸条已经被汗水浸湿。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格物致知,经世致用"。

"肃静!"随着一声锣响,州试开始了。

凌泉展开试卷,第一道经义题就让他眉头紧锁——"论君子不器"。这题目出得刁钻,分明是在暗讽匠人卑贱。他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恍惚间,耳边又响起边关老兵的话:"小凌啊,你造的弩是好,可咱们缺的是能造弩的人..."

笔尖终于落下,凌泉写下了与寻常士子截然不同的破题:"君子不器,非谓弃器不用,乃当通晓制器之理..."

正写到酣处,监考官踱到了他案前。这是个干瘦老头,山羊胡翘得老高,活像只趾高气扬的老山羊。他瞄了眼凌泉的答卷,突然"嗤"地笑出声:"荒谬!"

凌泉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个小太阳。

"下个题目!"老山羊敲了敲他的案桌,声音大得整个考棚都听得见,"作《水车赋》一篇,要合《考工记》之法。"

考场里顿时响起几声轻笑。《考工记》是先秦典籍,里头的水车制法早过时八百年了。这分明是在刁难他。

凌泉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出青塘寨那条日夜不息的小溪,溪边那架被周扒皮烧毁的水转纺车,还有边关将士冻裂的手掌摩挲神臂弓的样子。他忽然有了主意。

笔走龙蛇间,一篇奇特的《水轮赋》跃然纸上。他不仅写了水车,更写了齿轮咬合之理:"...大轮携小轮,齿齿相衔如日月更迭;轴转枢机动,环环相扣似天道循环..."

写到兴起处,他甚至画了几个精巧的齿轮图样,标注尺寸比例,活脱脱一份工笔图纸。

"荒唐!"老山羊不知何时又转回来了,看到卷子顿时气得胡子直翘,"科举文章岂容此等奇技淫巧!"

凌泉不慌不忙地写下最后一句:"制器之学,实乃格物之本。圣人之道,岂尽在笔墨乎?"

"反了!反了!"老山羊一把抓起他的卷子,"来人!把这狂生轰出去!"

两个差役冲上来架住凌泉。考场一片哗然,凌云急得直跳脚,却被拦在栅栏外。就在这混乱当口,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且慢。"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只见个身着青袍的中年文士负手而立,眉宇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凌泉觉得眼熟,突然想起在边关将士口中听过这人的模样——范仲淹!

老山羊顿时矮了半截:"范、范公!下官正在..."

范仲淹摆摆手,接过凌泉的卷子细看起来。他的目光在那几个齿轮图样上停留许久,眉头渐渐舒展。突然,他指着图中一处问:"这齿轮为何要削去两齿?"

凌泉心跳如鼓:"回大人,此为"逃齿"之法。大轮转急时,小轮可借此缓势,免于崩裂。"

范仲淹眼中精光一闪:"可是从《武经总要》中悟得?"

凌泉心头巨震——这范公竟连父亲珍藏的兵书都知道?他谨慎答道:"家父...曾有些粗浅心得。"

范仲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提笔在卷首朱批三字:"格物新声"。老山羊见状,脸都绿了。

"取为案首。"范仲淹将卷子递给主考,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朝廷取士,当求经世致用之才,非寻章摘句之徒。"

全场鸦雀无声。凌泉呆立原地,耳边嗡嗡作响。直到被领到堂前谢恩时,他才如梦初醒,却发现范仲淹已飘然离去,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墨香。

贡院外,凌云一把抱住哥哥,激动得语无伦次:"案首!哥你是案首!"苏月白也挤在人群中,冲他悄悄竖起大拇指。

凌泉却高兴不起来。他清楚看到,当范仲淹提到《武经总要》时,站在角落的监试官眼中闪过的寒光——那人穿着将作监的官服。

庆功宴设在州府最大的酒楼。凌泉被灌了几杯酒,借口更衣溜到后院透气。月光如水,照得假山石像蹲伏的怪兽。他刚喘口气,假山后突然转出个人影。

"范...范公!"凌泉差点咬到舌头。

范仲淹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令尊可是凌振?"

凌泉心头剧震,下意识摸向怀中——那里藏着父亲留下的齿轮。

"不必答。"范仲淹轻叹,"当年西北军械案,令尊是唯一逃出的工匠。"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三日后,带着这个去拜见永兴军转运使。"

凌泉接过信,指尖触到信封上那方朱印时,突然想起什么:"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武经总要》与家父..."

"嘘——"范仲淹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记住,齿轮转动时,最危险的不是齿,而是咬合处。"

话音刚落,假山后传来窸窣声。范仲淹瞬间恢复了醉态,高声吟道:"明月几时有..."踉踉跄跄地走了。

凌泉呆立原地,手中信笺重若千钧。他刚要把信藏好,背后突然传来声冷笑:

"凌案首好雅兴啊。"

回头一看,竟是那将作监的监试官!这人不知何时摸到了身后,正阴恻恻地盯着他手中的信。

"大人..."凌泉刚要行礼,对方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范大人给你什么了?"监试官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交出来!"

凌泉急中生智,假装踉跄,顺势将信塞进了假山缝隙:"大人醉了,学生扶您..."

"少装蒜!"监试官猛地推开他,伸手就去掏那缝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假山上突然滚下块石头,正砸在他手背上!

"哎哟!"监试官痛呼一声。凌泉抬头,看见假山顶上蹲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凌云!这小子不知何时爬了上去,正冲他挤眼睛。

趁这功夫,凌泉迅速取出封信塞进袖中,另一手却故意露出个信封角:"大人要的是这个?"

监试官一把抢过,就着月光一看,顿时脸色铁青——信封上赫然写着《治疗花柳病方》!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好个凌泉,咱们走着瞧!"说完拂袖而去。

凌云从假山上跳下来,笑得直打跌:"哥,我顺手从老鸨房里摸的,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凌泉却笑不出来。他摸出那封真正的信,对着月光细看——信封上的朱印竟是枢密院的章!更让他心惊的是,信封背面有个极小的齿轮标记,与父亲留下的那个一模一样。

"云儿,咱们得走了。"凌泉突然说,"现在就走。"

"啊?不参加明天的簪花宴了?"

"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凌泉望向远处的楼阁,那里灯火通明,却隐约可见几个黑影正来回巡视——是将作监的人!

兄弟俩借着夜色溜出酒楼,刚拐进小巷,前方突然亮起几支火把。周焕带着几个衙役拦住了去路。

"凌案首,这是要去哪儿啊?"周焕阴笑着,"下官特意来贺喜呢。"

凌泉悄悄将信塞给凌云,低声道:"去找白芷。"

周焕一挥手,衙役们围了上来:"凌泉涉嫌科场舞弊,带走!"

凌云想冲上来,被凌泉一个眼神制止。他看着弟弟消失在巷尾,这才转向周焕:"周大人,学生何罪之有?"

"何罪?"周焕从袖中掏出份文书,"你私通边将,泄露军械机密!这可是死罪!"

凌泉心头一凛——这厮竟敢颠倒黑白!那批神臂弓分明是他改良的,现在倒成了他"泄密"?

"大人可有证据?"

"证据?"周焕狞笑,"等你进了将作监大牢,要多少有多少!"

衙役们一拥而上。凌泉没有反抗,只是临走前深深看了眼贡院方向——那里,范仲淹批阅过的卷子应该已经封存。他突然明白了老大人那句"齿轮咬合处"的深意。

周焕以为抓住了他,却不知真正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他刻在每架弩机内的暗记,终将成为翻案的关键。

夜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凌泉被推搡着往前走,嘴角却微微上扬——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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