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月下公式
初春的夜风带着料峭寒意,卷过苏府后园凋残的梅枝,捎来几许若有似无的药草清苦。凌泉裹紧半旧的棉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玉算筹——皇帝亲赐的印记,亦是悬顶的利剑。仁宗的期许、格物院焦黑的断壁、凌云背上那道狰狞的疤、辽国令牌的阴影……重负如冰水浸骨,让他胸前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凌公子。”苏月白的声音从水阁传来,清冽如碎玉,却难掩一丝疲惫的沙哑。
他循声望去。水阁临池,未点灯烛,只有月光透过雕花槅扇,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苏月白独自坐在影深处,藕荷色的裙裾逶迤在地,像一朵倦极的水莲。她面前石案上摊开几卷厚厚的账簿,月光勾勒出她略显尖俏的下颌线,眼下两抹淡青连厚重的脂粉也未能完全遮掩。
“苏小姐。”凌泉步入水阁,在她对面撩袍坐下。寒风从池面掠过,带来湿冷的潮气和她身上极淡的沉水香。
“凌公子见笑了,”苏月白将一页墨迹淋漓的纸推到他面前,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苏家几代积累,从未像如今这般…捉襟见肘。交子信誉摇摇欲坠,挤兑风潮虽暂平,却无人再敢持券。漕运被枢密院新规钳制,粮道艰难。江南织造,更要命的是生丝短缺,锦、纱、罗产量锐减。眼下最急的,”她葱白指尖点在纸上“生丝市价”几字旁,力道透纸,“三月蚕讯在即,苏记却无钱收丝!丝行坐地起价,蜀锦贡期逼近,若无足够上品锦,后果…”
纸上数字清晰如刀:
生丝单价 (p): 因蚕汛及垄断,单斤暴涨至120文(远超常年70文)。
预估最大可收量 (q_max):以最大货款计,仅能购得8000斤。
日常耗损 (c): 织工、染坊、仓储、行商通路等各项耗费,每售一斤织品折生丝约30文。
“市面丝价一日三涨,”苏月白的声音浸着夜露般的凉意,“苏记库银有限,若此时倾尽所有吃进丝料,万一后续丝价回调,便是亏血本;若此时不收,错过三月档口,五月蜀锦贡期一到,无足够上品锦货,更是弥天大祸…凌公子,这‘收多少、何时收、价几何’的死局…可解否?”
账簿与市价单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凌泉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指腹按压着刺痛的眉心。前世模糊的边际分析理论,与眼前宋朝生丝困局激烈碰撞。利润,它不该是眼前孤立的数字,而是流动在收购量与价格间的无形长河。
他再睁开眼,眸中沉静如古井。提笔蘸墨,笔锋悬于空白处,留下几点墨渍。旋即落下:
“总利 (L) = 总收入 — 总耗”
他笔下不停,一行行宋体字在月色中流淌:
“总收入:售锦入,以其耗丝量为基,暂定一斤锦需丝一斤二两…(注:宋制一斤为十六两,此略过换算)故总收入约为售出之锦数乘以其价,锦价稳,故总收入由卖出生丝量主导…… 由此,
总收入 ≈ k \cdot q (k为锦丝耗比乘锦价之常数)”
“总耗 = 购丝之费 + 恒定耗费 = p \cdot q + c”
“故: L(q) = k q — (p q + c) = (k — p) q — c ”
写至此,他笔锋微顿。k 与 p 并非僵死之数! p是随q涨落之水。他蹙眉凝视纸上公式,笔尖悬停片刻,在p旁落下小注:“市价p,随购丝量q递增,盖因大购推升丝价。”
月影偏移,他再度落笔:
“故欲知最优q,非是死解方程。需知量q变动一分,利润L随之变动之速,即求其变化之极——导数。当导数由正转零或变向时,L达顶峰。”
“数理言之:L(q) = kq — [p(q) q] — c 其导数 L"(q) = k — [p"(q)q + p(q)]”
“令 L"(q) = 0,则: k = p"(q) q + p(q)”
“此式含义:当边际收入 (k) 等于边际成本 (p + p" \cdot q) 时,利润至大!”
笔走至此,凌泉眉头紧锁。这推导虽精妙,却过于超前!宋代何来边际、导数?他抬眼看向苏月白。
苏月白一直静默凝视着他的笔尖,月光浸润着她清丽的面容,眼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亮光所取代。那光芒,并非是看懂了微积分的奥妙,而是看见凌泉专注解题时所展现出的那种令人心折的智慧光芒。
“我…不甚明了公子之天元妙法,”她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中带着一丝微颤,“但这公式如观江河之势。水流缓急,自有其道。公子的意思是…丝价如同水势,收购量如同行船。我们欲求最快的船(利),不能只看眼前水缓(单批丝贱买),亦不可只顾水流湍急处疾行(只求多买)。而是…要在水势(行情)变化中,寻一平衡点?”
这比喻朴实,却精准地触及了核心。凌泉眼底掠过一丝激赏:“苏小姐玲珑剔透。确是如此!”他提笔在公式下方空白处画下一个示意轴:“购丝量q在此轴。市价p随q升,如同坡道。而利润L在彼轴……”
他身体前倾,一手点在q轴某处,一手点向另一轴线,向苏月白阐释那条无形的“利润曲线”如何随q变化,如何在成本曲线与收入曲线的交错间攀升至顶点,又如何越过那点缓缓坠落。
两人靠得极近。月华流泻,勾勒着他清癯的侧脸线条,也染亮了她专注的眉眼。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水阁中流淌,带着一种抚平心绪的力量。而她微微仰首凝听,发间玉簪反射着细碎的柔光,偶尔轻应一声,吐气如兰。案上凌乱的账簿、冰冷的市价单,仿佛都被这层月色和那艰深的公式隔绝开,水阁中只剩下笔墨的暗香和一种奇异的、无声流淌的温热气息。
“……故,欲解此局,需实测当前丝市。知丝商在何种购量下陡然加价,此坡(p’(q))有多陡急。同时算清锦货边际收益(k)……” 凌泉说着,因情绪投入而更加靠前。他试图在纸上某个关键点加重示意,手肘无意地扫过石案一角。
“小心墨!”苏月白低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欲挡那快要倾翻的砚台。
刹那间——
他的唇擦过她微凉的、因专注而微微上扬的眉梢。
温软的触碰,带着墨的微涩和少女肌肤的清冽气息,像电流般掠过。
两人身形同时僵住。
时间仿佛凝滞。池上微风也停滞了一息。
月光如凝固的银霜,笼罩着两张咫尺相对、惊愕而滚烫的脸庞。
她的眼睫受惊般剧颤,如同被风撩乱的蝶翼。
他的呼吸瞬间哽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咳…抱…抱歉!失…失礼……”凌泉如同被火燎到,猛地向后撤身,语无伦次,手肘慌乱中撞翻了一个空置的茶盏,“哐当”一声脆响!狼狈不堪。
“无…无妨…是我…是我靠得近了…”苏月白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脸颊瞬间飞起两朵无法掩饰的红云,迅速蔓延至耳根颈侧。她连忙低头去捡拾滚落在地的账簿,宽大的袖口垂落,却怎么也掩不住那急速跳动的颈侧脉搏。月光下,那一点被他无意掠过的眉梢,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红晕。
令人窒息的、甜美的静默在水阁中蔓延。只有心鼓在各自胸腔疯狂擂动。
“吱呀——”
就在这时,水阁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白芷一身素青衣裙,臂弯里抱着一卷干净的绷带和一小瓶药油,刚迈进一只脚。月色照亮了阁内景象:凌泉面红耳赤僵立当场,苏月白赧然垂首耳尖烧红,案上墨迹未干的公式旁翻倒的砚台和小巧的茶盏……空气里那无形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暧昧热流扑面撞来!
白芷的脚步戛然而止。
水阁内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白芷的目光只在那几乎相贴的两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眼神却如同水阁外那池深潭,骤然落入了巨石,深不见底的潭水被无声地震碎。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怀中的绷带药瓶紧紧贴住胸腹。她微微侧过脸,视线掠过那案上的墨迹与公式,最终定格在自己捧着的医药上,唇角似乎极轻、极快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又抿成一条清冷的直线。
“凌云伤处似有轻微红疹,疑染未洁布所致。我来取前日留在此处的‘蛇蜕胶’给新绷布加涂。” 白芷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平日里陈述一个普通诊断,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目光并未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水阁角落一个存放备用药材的小柜格,蹲下身打开搜寻。动作利落干脆,青色的裙裾在月光地砖上如水滑过,安静得只余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空气更静了。凌泉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又被另一股更加难堪的热浪覆盖。苏月白已将脸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几乎屏住。墨的微涩,药的暗香,少女特有的清芬,与那凝固的尴尬无声地交织成网,勒得人喘不过气。
白芷很快在小柜里翻出一个两指宽的扁口小陶瓶,正是‘蛇蜕胶’。她握瓶在手,起身,依旧不看案边二人,只微微颔首,声音冷淡清晰如掷玉:“东西取到了。告退。” 说罢,转身便走。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比来时更轻的一声“咔哒”。
那轻微的关门声,却如同惊雷在凌泉和苏月白心口炸开。
苏月白猛地抬头,望向紧闭的木门,脸色煞白,随即又染上更深的羞窘,指尖紧紧绞着衣袖。
“……我去看看云儿的伤。” 凌泉声音干涩得如同粗砾摩擦,再也无法在水阁里待下去。他甚至不敢看苏月白的眼睛,只觉胸臆间那点暧昧与悸动已被那池冷月浸透,只剩下沉重的窘迫和莫名的慌乱。他近乎逃也似地快步走向门口。
水阁中,只留下苏月白一人。她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向案上那页墨迹淋漓、承载了她全部希冀也凝结了无尽尴尬的利润公式。月华清冷,将她的身影拖得细长而单薄。
凌泉并未立刻去凌云房中。他在回廊的阴影里站定,手抚上胸口,试图平复那狂乱的心跳。那温软眉梢的触感犹在,但白芷那双在月光下、惊鸿一瞥便已深掩所有波澜的清寒眼眸,却如针芒刺入心间。他烦躁地扯开袖袋,摸出从不离身的旧算筹——那是他验证公式时常需的。
袋中空空。
凌泉身形彻底僵住。方才心神巨震,白芷进门时……他竟将算筹遗落在那张写满了利润公式和心事的石案上!
夜更深。苏月白卧房的小暖阁内。油灯如豆。
凌泉和苏月白对坐于一张放满账簿、算筹的小圆桌两侧。
桌角孤零零地躺着那根无辜的旧算筹。
纸上写满利润公式。
茶已微凉。
“……据苏记往年流水,生丝市价与预估日收购量变化趋势可拟合如下……”
凌泉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手中另一把算筹在纸上指划,试图专注于那些冰冷的数据模型。然而视线落在桌角那根算筹上,心跳便漏跳一拍。
“……若以此斜率计,当苏记购量达五千六百斤时,每增百斤,丝商索价将跳涨…” 苏月白低头盯着账簿,语速飞快,仿佛要将所有力气都用在语速上,脸颊上的红潮仍未完全褪尽。
两人都默契地绝不提那道门开合间的惊心。对话在数字间进行,精确、刻板,如同初学珠算的账房小徒在笨拙地对账。空气里只有算筹偶尔碰触纸面的轻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灯花“啪”地炸开一小朵。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咳…关于那c项恒定耗费中的仓佣比例…”凌泉强行续接话题,喉头发紧。
“……嗯…账目所记约是占……”苏月白的声音微不可闻。
对话再次陷入凝滞。满桌的数字忽然变得无比陌生。静默令人窒息。油灯昏暗的光晕,将两人试图掩藏一切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僵硬,无言。
窗外,三更的梆子声“笃——笃——笃——”缓慢而清晰地穿透寒夜,敲碎了一室强装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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