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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第三卷:烽火照河西):沙盘


新立的格物院像个刚打了地基的泥水塘子,四处散着木屑和断砖。汴梁三月的风还带着冰碴子,往敞开的门窗里灌,吹得角落里几盏油灯的火苗瑟瑟发抖。凌泉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里,袖口沾满了灰黑的蜡屑。他面前一张巨大的榆木条案上,摊开一张磨损得厉害的《西北边军驿路堪舆图》,墨迹淡得如同鬼画符。地图边角堆着一大坨蜜色的东西,黏腻腻的,泛着蜡脂特有的甜香与热气——那是他花了足足两天功夫,求爷爷告奶奶才从京郊养蜂人手里换来的几十斤陈年蜂蜡。

白芷端着一小盅刚从炉子上温好的跌打药油进来,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几乎盖住了蜡气。她看了一眼条案旁半跪着的凌云——少年正呲牙咧嘴地把刚配好的“黑玉断续膏”往自己依旧泛红刺痛的胳膊燎泡上糊,一边糊,一边还瞪圆了眼珠,瞅着凌泉在那块笨重油腻的蜡坨上笨拙地折腾。“哥,”  他嘶溜着凉气,“你把这玩意儿当点心揉呢?给谁做寿糕?狄将军那老倔牛可不好这一口甜腻的!”

凌泉没理他,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划过地图上延州西北那片标注模糊、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区域。横山北麓狄青密信上那个血淋淋的缺口再次刺入脑海——野利部骑卒神出鬼没,袭扰得边关风声鹤唳。延州。那是范仲淹经营过的要塞,也是此刻狄青被夺了兵柄后,唯一可能留下点老底子的地方。它像一个楔子,死死钉在党项人野心扩张的咽喉处。西夏小皇帝年幼,大权旁落国相没藏讹庞之手,此人狠辣如鹰,狡诈如狐。他不会放过这个间隙!可攻击点在哪?边关狼烟传讯迟缓粗陋,等狼烟起,怕是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狄将军信里,”  白芷轻声放下药盅,目光落在凌泉几乎抠进蜡泥里的指节,“提到那些被掳的商队驼夫…都活着?”

凌泉动作顿住。“是,没杀。”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这是饵。商队常年往来,熟知大宋境内小路、水源、冬春山洪冲出的泄洪沟!”  他猛地一拍那摊软蜡!“商队驼夫的口供!地图上缺的角!没藏讹庞用活人的嘴,描出了宋人的死穴!”

他不再迟疑,不顾蜡块的滚烫油腻,双手狠狠插进去!如同老农揉捏湿润的黄土。蜜色的蜂蜡在他指间开始变形、延展。白芷默不作声地取来几把大小不一的刻刀、木刮板,还有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刺骨的清水。

“给我!”  凌泉接过工具,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不确定和烦躁瞬间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他不再看那破旧的地图,仿佛整个西北河山已然烙印进他的血脉神经。指尖的温度与蜡块融在一起。刮板顺着延州南高北低、沟壑纵横的走向用力压下,硬木刃刮过温软粘稠的蜡体,发出“滋啦”的黏滑声响。

河谷的雏形在蜡板上被强行挤出沟槽。手腕翻转,刻刀尖细如针,小心地勾勒出那些被商队反复提及的、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的无名小径——那些沿着陡峭山壁蜿蜒、狭窄得仅容两马并行的偷生之路!烛泪滴落,堆砌成延州城东北那座孤绝、却扼守数条小路交会口的土丘高地——金明寨!

苏月白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带来一盏更为明亮的牛油大蜡,映得案上的蜡体光影流动,沟壑更加分明。她无声地将灯安置在最佳的位置,柔和的光线下,延州周边的立体山川逐渐显现。山脉如凝固的惊涛,主脊巍峨冷硬,分出的余脉则像流淌凝固的蜡油,千沟万壑,尽成铁壁天堑。凌泉鬓角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黏在脸颊上的蜡屑灰尘。刻刀在手指间上下翻飞,精准地削去多余的蜡体,塑造出陡峭的山崖、狭窄的谷口、适合潜伏的密林缓坡。每一次下刀,那蜡块上隆起的山、陷下的谷,仿佛都带着刀兵与铁蹄的重压。时间失去了刻度。

三天三夜,整个格物院弥漫着蜡脂与汗水的混合气息。最后一点微小的坡度被修整完毕时,凌泉的身体晃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眼前这座微缩的、凝固蜡制的山河上:延州城孤立于中央,金明寨在东北方向的山丘上如同一个孤悬的守望者。延州西北方向,三条由浅至深的沟壑在蜡色群山间蛇行,最终如同三条毒蛇吐出的信子,直指延州城!这是三条隐秘的、致命的通路,避开了所有在常规地图上标注的、容易被重兵防范的关口。延州东南百里外,蜡塑的另一座小城如同黯淡的陪衬。延州西侧,蜡河如龙横卧,对岸地势平旷,蜡色单薄,一片空白。沙盘如同一个凝固的噩梦,散发着压抑的寒意。

白芷递上一块温热的湿布。“成了?”

凌泉用力揉搓脸上干结的蜡壳,声音沙哑:“能不能成,要问刀了。”

枢密院签押房的空气滞重得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厚重的紫檀木桌案上,被快马送来的蜡封沙盘占据了中心。冰冷的、凝固的蜜蜡反射着窗棂透进来的惨淡天光,将延州西北那片精心刻画出沟壑起伏的区域衬得诡异而沉凝。狄青一身麒麟常服,端坐案后,鹰隼般的目光在那三条蜡塑的沟壑上来回逡巡,眼神沉得如同暴雨前的积云。他身后站着两位幕僚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军伍,目光也黏在那蜡盘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本能的抵触。

“凌博士,”狄青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金铁摩擦般的粗糙质感,敲在人心坎上,“这…精巧玩意儿,费了多少功夫?”他粗糙的手指,划过那蜡盘上代表金明寨的孤高小丘,指尖在那处留下一个不明显的凹印,语气听不出喜怒。

“延州为范公心血,”凌泉的声音带着连日熬炼的干涩,但沉稳如盘石,“不可轻失。沙盘所示,乃根据边地商队所述、横山地理、及历年西夏寇边偏好,推演没藏讹庞最大可能之进兵路线。此三条小路,人迹罕至却可通奇兵,直捣延州城下!首当其冲,必是东北扼守要冲的金明寨!此为咽喉锁钥,若失,延州危矣!另两路皆为疑兵虚张,南路佯攻顺宁寨,分散宋军兵力;西路则以精悍骑卒快速横渡洛水,绕过正面设防区域……”

“推演?”狄青左侧那个方脸幕僚嗤地一声,打断凌泉,声音尖利,带着久处高位者的优越感,手指点着那条离沙盘边缘最近的、标注着“顺宁寨”字样的浅沟,“顺宁寨兵精粮足,堡坚堑深!西夏蛮夷拿头去撞?还有这洛水西路,”他又指向对岸那片空白的蜡,“无遮无拦,过河强攻?当咱大宋沿河的弓弩是摆设?这分明是……”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狄青,“异想天开!”

“地图不全,沙盘难全,推演岂敢当真?”右侧那个山羊胡幕僚捻须摇头,慢条斯理地补刀,“军国大事,胜负系于万军搏杀,岂是这……玩蜡的手艺能定?”语气里的轻蔑,如同掸掉袖口灰。

凌泉迎上狄青幽深的目光:“狄将军!西夏新主年幼,国相没藏讹庞主政。此人行事,悍勇狠辣却非莽夫。其用兵向来虚实相济、专走偏锋!”他指着那三条蜡沟,指尖几乎要压进柔软的蜡体,“此三条通路,商队言之凿凿,地理验之无误!正合没藏讹庞阴狠习性!若待斥候探查回报,恐缓不济急!金明寨非险要重镇,兵寡将弱,正是不设防之软肋!当速增强兵固守,并布疑兵于南线顺宁寨,示敌以强,诱其主力入瓮!洛水一线,则需调遣弓弩精锐,严控渡口,设强弩营于对岸高地,制其骑军于半渡之间!”

他的语速加快,目光灼灼,沙盘上三条沟壑在他眼中仿佛流淌起滚烫的血与火!

“够了!”  案后的狄青猛地一掌击在桌案上!“嘭”的一声巨响!连那沉重的蜡盘都微微跳动了一下!

“凌泉!”  狄青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骤然拔起的冰山,威压扑面而来。他眼中燃着冰冷的怒火,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进空气:“你好大的胆子!无枢密军令,无职无衔,竟敢妄揣军机,私定攻守方略!指斥老夫部署不当?!这沙盘!”  他手一挥,带起一股劲风,指向那耗费无数心血、栩栩如生的蜡制山河,字字如刀:“巧则巧矣,机巧何用?!玩物而已!此等沙盘推演,儿戏于军国,蛊惑于人心!与市井小儿聚土为戏何异?!”

他两步绕过桌案,走到凌泉面前,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出的怒意:“念你格物或有所长,即刻带着此物,离开!”  他的目光扫过那三条致命的蜡沟,扫过金明寨孤高的小丘,最终如同利刃般剐在凌泉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冷酷的警告,“再敢妄言军务,休怪老夫行军法!”  那“军法”二字,如同两块冰坨砸在地上。

整个签押房死一般的寂静。幕僚们噤若寒蝉。窗外树枝扫过窗棂,沙沙作响,像无数嘲讽的窃笑。

凌泉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指节在袍袖下攥得咯咯轻响。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嗡嗡作响。那三条蜡塑的进攻路线在狄青的斥责声中仿佛开始扭曲、模糊。他深吸一口带着蜡脂甜腻与陈旧公文霉味的空气,几乎要呕出来。所有的争辩都哽在喉头,他知道,在此刻,一切辩解都是徒劳。

“下官…告退。”他干涩地吐出两个字,深深揖了一礼。动作迟缓如同背负千钧。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座凝聚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寄托了无数推演与焦灼的蜡制沙盘。掌心下微温的蜡体触感依旧清晰,那山峦起伏、沟壑纵横的线条却像无数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手心与胸腔。

他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签押房沉重的铜钉大门。阳光透过窗缝在他僵硬的背脊上投下一道狭长微晃的光斑。

当那扇大门在身后“砰”然合拢,隔绝了签押房内窒息的沉默与外面初春稀薄的阳光时,那份灼烧感变成了彻骨的冰寒。

十日。

对于汴梁城中的花鸟鱼虫、勾栏瓦舍,十日不过几场春雨,几番喧闹。

对于西北边关延州城头日夜轮值的戍卒,十日足以让手指冻僵在冰冷的箭垛上,让警惕在漫长无事的寂静中磨损掉最初的锐利。

对于金明寨那个位置突出却守军不足三百的简陋土堡,十日便是催命的倒计。

第十日午后。狂风掠过西北广袤荒芜的土地,卷起漫天黄沙。枢密院沉重的门板几乎是被一股粗暴的巨力撞开的!

“八百里加急!横山急报——!!”

凄厉变调的吼声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和风沙的气息,撕裂了枢密院内凝滞的空气。一个浑身浴血的驿卒,如同刚从滚油里捞出的虾米,踉跄扑入!他左手扭曲变形,似被重物砸断,仅剩的右臂紧抱着一卷被血和泥尘浸透的、破烂不堪的布帛文书!人已虚脱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尽最后力气,将那份污秽沉重如铁的书信用力掷向签押房的青石地面!

布帛落地,滚了几滚,沾满尘土。

整个枢密院瞬间死寂。

狄青正在里间伏案批阅卷宗,闻声猛地抬头。当他的亲兵颤抖着手解开那血泥包裹的卷轴,看清上面那用炭笔、甚至可能是伤者手指蘸血涂抹出的扭曲字符时,这位刚毅如铁的大宋名将,浑身猛地一震!

旁边的亲兵颤声念了出来:

“……  西夏大军……没藏讹庞亲督……三路!三路齐出……避我主力关隘!”

“……  东路、南路疑兵!南疑兵猛攻顺宁寨!堡险未破……牵制我刘怀远部主力……”

“……  西路精骑强渡洛水……弓弩阻敌……然其悍不畏死,于浅滩处硬闯,折损惨重……终过……”

“……  主力!主力乃中路军……突袭金明寨!!”  念到这一句,亲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寨小兵寡!措手不及!守将……副都头陈彬……战死……寨破……大军已扑向延州……城下烽火连营……危!!”

那“金明寨”三个字,如同滚雷,在狄青脑海中轰然炸响!血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狰狞的鬼爪,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眼前猛地一黑,仿佛那卷血淋淋的文书瞬间铺展开来,与十日前签押房内那张被自己斥为“儿戏”的蜡沙盘严丝合缝地叠印在一起!三条毒蛇般的沟壑,金明寨孤绝的守点……凌泉当日焦急执拗的进言……那沙盘上每一处微凸的山脊,每一道下陷的沟谷,在此刻被敌军铁蹄践踏的现实映照下,竟呈现出无比残酷、无比精准的预言!

“噗——!”  狄青身体剧烈一晃,手死死撑住桌案边缘,才勉强稳住。一股腥甜气息翻涌上喉头,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但那张被西北风霜刻满沟壑的刚毅面庞,却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肌肉微微抽搐,显得灰败而苍老。他想张口呵斥斥候“谎报军情”,想说“绝不可能”,但“金明寨破”那蘸血的字迹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凌……凌泉的沙盘……”  旁边一个当日在场的幕僚,脸色惨白如纸,失魂落魄地喃喃出声,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滚过死寂的签押房!所有人都想起了那座被狄帅厉声斥退的蜡塑山河!那三条被凌博士以刀笔标记、力陈为主攻线路的沟壑!那被他们认为异想天开的、标注为西夏必争之地的金明寨!

“哗啦!”

案上墨砚被狄青手臂挥落,摔得粉碎!浓黑的墨汁飞溅开来,如同泼洒的污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胸中那股被斥退的愤怒、那难以言说的错判的耻辱、对前线将士命悬一线的锥心之痛、以及对凌泉那份精准预见却被自己无情践踏的复杂情绪,瞬间交织成焚心蚀骨的烈火!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虎目扫过签押房内每一张或惊惧、或茫然、或同样震撼的脸,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份十万火急、沾染着忠魂鲜血的军报,那份十日前被他鄙为无物、此刻却化为血色映证的蜡盘推演,如同两柄无形的巨锤,狠狠敲碎了这位刚愎老帅心中坚固的壁垒。签押房内只剩下死寂,唯有破碎砚台边缘的墨滴,一点、一点砸落在地面的血书上,洇开绝望的黑斑。

“……备马!”  良久,狄青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砂砾堆里磨出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滞与决绝,“去格物院!”

夕阳将狄青策马狂奔的身影拖得极长极冷。当马停在格物院门前那个泥泞水洼里时,他几乎是滚鞍下马。

院门虚掩,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敲击声。

狄青推开院门,泥水溅脏了麒麟服的下摆。暮色沉沉,院内没点大灯,只靠墙角几盏简陋的小油灯照明。惨淡的光线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孤零零地对着正厅中央一张空荡荡的条案。

案几上,只剩下一摊凝固变形的蜡堆,颜色灰暗,残存着无数刻痕刮印的痕迹,如同战争后狼藉的焦土。那三条致命的进攻线路,那座守卫咽喉的金明寨…都化作了这摊毫无意义的、冰冷的残蜡。白芷拿着小铲,正无声地一点一点,将它们从桌面上剥离下来。

凌泉背对着门,负手站着,肩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没回头,只是盯着那摊蜡泪狼藉,仿佛能穿透这片残迹,看到千里之外延州城下那真正的、已经无法阻止的冲天血火与烽烟。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蜡脂的甜腻气味,混合着泥土和寒意,凝滞得令人窒息。

狄青的脚步停在残蜡的狼藉边,像钉在了那里。他张了张口,胸腔里翻滚着铁锈般的血气,想说什么,解释?诘问?抑或是一声道歉?喉咙却像是被那凝固的蜡块死死封住。他只能死死盯着那摊冰冷的、已然无用的废蜡,那山峦的走向依稀模糊可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从门缝照进来,正好落在那摊最大的蜡堆上——轮廓像极了金明寨那座孤绝的山丘。光斑晃动,如同摇曳的烛火,又如同垂死挣扎的眼睛。

“凌……”  狄青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哽得发疼。

凌泉依旧没有回头。只有紧攥在袖中、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的手,指节泛出失血的青白。那柄“以器卫道”的无名短剑冰冷地贴在身侧剑鞘里,剑身似乎在微微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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