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磁暴迷途
沙暴如同亿万头暴怒的黄龙,在无定河故道的荒滩上翻滚咆哮。狂风卷起砂砾,抽打在脸上如同密集的弹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天地间一片昏黄混沌,十步之外人畜难辨。粗粝的沙粒无孔不入,钻进领口、袖口,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纸,肺叶被砂尘填塞得几乎要炸裂。
“咳咳…哥!方向…方向丢了!”凌云的声音在风吼中断续传来,带着被砂砾呛住的嘶哑。他死死拽着驼队头驼的缰绳,身体在狂风中摇摆不定,像一片随时会被扯碎的枯叶。驼群惊恐地挤成一团,发出低沉的悲鸣,硕大的蹄子不安地刨着滚烫的沙地。
凌泉伏在另一头骆驼的驼峰后,用一块浸湿的厚麻布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被风沙刺得通红的眼睛。他艰难地抬起头,试图透过漫天黄幕辨认方向。然而,目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疯狂旋转的沙墙。太阳早已被吞噬,天空是令人绝望的浊黄色。无定河干涸的河床、远处起伏的沙丘、甚至作为路标的几株枯死胡杨,全都消失在混沌之中。
“狄将军!”凌泉嘶声力竭地朝风沙中一个模糊的玄甲身影喊道,“必须停下!再走就散了!”
狄青魁梧的身躯在狂风中稳如磐石,但头盔下的脸色凝重如铁。他猛地抬手,厉喝穿透风沙:“止步!就地结阵!驼马围圈!人伏低!”
命令被层层传递下去,在风吼中显得微弱而艰难。疲惫的士卒和驼马艰难地聚拢,用身体和驮载的物资勉强围成一个简陋的圆阵。人蜷缩在骆驼腹下,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将头埋进同伴的腹侧。风沙如同巨锤,狠狠砸在这脆弱的庇护圈上,每一次冲击都让驼群发出惊恐的骚动。
“这样不行!”凌泉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尘,指缝间全是黄泥,“风沙不停,我们会被活埋!或者彻底迷失方向,困死在这沙海里!”
“你有办法?”狄青的声音贴着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凌泉,又看向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眼神茫然的士卒。
凌泉没有立刻回答。他挣扎着从骆驼腹下爬出,顶着几乎要将他掀翻的狂风,踉跄着扑向驼队中央一辆用厚毡覆盖的板车。那是他此行携带的最重要的家当——一台尚未完全组装完成的“差速齿轮式指南车”的核心部件!
“云儿!帮我!”凌泉嘶吼着,用匕首割断捆绑油毡的绳索。狂风瞬间将厚毡掀飞,露出底下用木架固定的沉重铜铁构件。几个关键的齿轮组、一根粗壮的铜轴、一个密封的黄铜圆盒(内置磁针),以及一套复杂的连杆机构暴露在肆虐的风沙中。
“哥!风太大了!装不上!”凌云顶着风沙扑过来,试图用身体挡住狂风吹向精密部件的砂砾。细小的沙粒如同毒虫,疯狂地钻进齿轮的咬合缝隙,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顾不上了!快!”凌泉双目赤红,手指被冰冷的金属冻得发麻,却以惊人的速度将几个核心齿轮卡入预设的凹槽。他拿起一把特制的铜扳手,插入齿轮轴端的卡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扳!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穿透风吼!差速齿轮组的核心部分终于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他迅速将密封的磁针铜盒固定在中央铜轴上,又连接好几根关键的传动杆。
“成了!”凌泉低吼一声,猛地拉动一根控制杆!
“嗡——!”
一阵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声从铜盒内部传出,瞬间压过了风沙的嘶吼!紧接着,铜盒顶部一根纤细的青铜指针,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在剧烈的风沙颠簸中,顽强地、稳定地指向了一个固定的方向——南方!
“南!是南!”凌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那根在狂风中纹丝不动的指针!
狄青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步跨到车旁,死死盯着那根仿佛钉死在空气中的指针。无论狂风如何撕扯车身,无论沙暴如何摇晃大地,那根指针如同定海神针,稳稳地指着南方,没有丝毫偏移!
“神乎其技!”狄青忍不住低喝一声,看向凌泉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激赏,“此车何名?”
“差速齿轮式指南车!”凌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一丝自豪,“其核心在于差速齿轮组!无论车身如何颠簸倾斜,左右轮转速差异皆由齿轮自动调节补偿,确保中央磁针轴始终水平!磁针不受颠簸干扰,指向恒定!”
“好!好一个‘差速’!”狄青猛地一拍车架,震得铜铁构件嗡嗡作响,“传令!以车为引!向东南!目标顺宁寨!缓行!”
有了指南车这盏沙海中的明灯,绝望的队伍重新燃起希望。驼队缓缓转向,在指南车稳定的指引下,如同一条在怒海中挣扎的船,艰难却坚定地劈开沙浪,向着东南方向挪动。
然而,就在队伍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沙暴似乎有减弱趋势时,异变陡生!
“嗡…嗡嗡…咔!”
指南车铜盒内那稳定如磐石的嗡鸣声突然变得尖锐、杂乱!顶部的青铜指针如同发了疯般剧烈颤抖起来!左右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最终完全失去了方向,开始疯狂地原地打转!
“怎么回事?!”狄青脸色骤变!
“磁针乱了!”凌泉扑到车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掀开磁针铜盒的观察盖——里面的磁针如同被无形的手疯狂拨弄,高速旋转,完全失去了指向!
“不可能!”凌云失声叫道,“差速齿轮没坏!车轴是稳的!”
凌泉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差速齿轮完好,车身相对平稳,磁针却狂乱失序!唯一的解释——有强大的外部磁场干扰!远超地磁!
“附近!有强磁源!”凌泉嘶声吼道,目光如电扫向四周昏黄的沙幕!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呜——呜噜噜!”
一阵低沉怪异的号角声,穿透风沙的嘶吼,从侧前方的沙丘后隐隐传来!那声音沉闷、压抑,带着某种异域的诡谲韵律,绝非宋军或西夏军队常用的号角!
“敌袭!戒备!”狄青的怒吼如同炸雷!
“轰隆隆!”
沉闷如滚雷的蹄声骤然响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侧前方的沙丘脊线上,在翻卷的黄沙帷幕中,骤然浮现出数十个巨大的、移动的阴影!那不是骑兵!而是一支庞大的驼队!骆驼体型异常高大,背负着沉重的、用油毡严密覆盖的方形货箱!驼队两侧,影影绰绰有骑手护卫,身形在风沙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西夏驼队?!”副将惊呼。
“不!”凌泉瞳孔骤缩!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驼队中央几匹特别高大的骆驼——它们背负的货箱形状怪异,边缘棱角分明,覆盖的油毡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偶尔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黝黑沉重的金属光泽!更让他心惊的是,指南车磁针的狂乱,正随着那支驼队的靠近而达到顶峰!
“是磁石!巨型磁石!”凌泉厉声指向驼队中央,“干扰源在那里!”
“截住他们!”狄青眼中杀机暴涨!玄甲亲兵如同出闸猛虎,顶着狂风沙暴,策马向驼队侧翼包抄过去!弓弩手在驼阵后艰难地张弓搭箭,箭矢离弦,却在狂风中歪歪斜斜,失了准头。
驼队显然也发现了宋军!护卫的骑手发出尖锐的呼哨,驼队骤然加速,试图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沙暴的掩护逃离!沉重的货箱在驼背上剧烈颠簸,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轰!”
一声巨响!驼队中央,一匹骆驼在狂奔中突然失蹄,沉重的身躯连同背上巨大的货箱轰然侧翻!覆盖货箱的油毡被撕裂,一个足有半人高、通体黝黑、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石块滚落沙地!石块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幽光!
“磁石!是磁山天然磁石!”凌泉失声叫道!那磁石巨大无比,散发的磁场瞬间让附近几个宋军骑兵的战马惊恐嘶鸣,不受控制地原地打转!连士兵腰间的铁质兵器都发出轻微的嗡鸣!
“夺下来!”狄青眼中精光爆射!如此巨大的天然强磁石,是制作顶级指南针、甚至…某些特殊武器的绝佳材料!
玄甲亲兵如狼似虎地扑向翻倒的骆驼和那块巨石。驼队的护卫骑手也红了眼,挥舞着弯刀拼死抵抗!沙地上瞬间爆发惨烈的混战!刀光剑影在黄沙中闪烁,鲜血泼洒在滚烫的沙粒上,瞬间被吸干,留下暗红的印记。
“哥!看车底!”凌云突然指着翻倒的骆驼和散落的货箱残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凌泉循声望去,心脏几乎停跳!
在散架的木质货箱底部,一块被刻意钉在夹层里的青铜板暴露出来!约莫一尺见方,上面用极其粗犷狞厉的线条,阴刻着一个仰天咆哮的巨狼头颅!狼眼处镶嵌着两颗幽绿的宝石,在昏暗的风沙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狼吻大张,獠牙毕露,仿佛要吞噬一切!狼头下方,刻着一个扭曲的契丹文字——正是耶律南仙曾给过他的辽国南院枢密密令上的符文!
“辽国狼图腾!”凌泉的声音因震惊而变调,“是辽人!西夏驼队运送的磁石…是辽国提供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西夏的铁鹞子、辽国的磁石、横山北麓的伏兵、绥德城下的……无数线索碎片瞬间在凌泉脑海中疯狂拼凑!一张由辽国在幕后操控、西夏在前台冲锋的庞大阴谋网络,在沙暴的狂舞中,骤然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抓住活口!”狄青显然也看到了那狰狞的狼图腾,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厉声咆哮!
混战更加惨烈!宋军士卒拼死想要擒拿驼队首领或护卫头目,但那些护卫极为悍勇,眼见无法逃脱,竟纷纷拔刀自刎或引爆随身携带的火油弹!一时间,火光爆裂,浓烟滚滚,混合着血腥与焦臭,在沙暴中弥漫开来!
“拦住那个!”凌泉眼尖,猛地指向一个穿着与其他护卫略有不同、正试图爬上一匹无主骆驼的矮壮汉子!那人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
两名最近的宋军骑兵猛扑过去!那汉子见逃生无望,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竟不逃反冲,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圆球,猛地砸向追得最近的一名骑兵!
“小心!”凌云惊呼!
“轰!”
一声闷响!并非剧烈的爆炸,而是一大团浓密呛人的黄色烟雾瞬间炸开!烟雾带着刺鼻的硫磺和辛辣气味,瞬间笼罩了那名骑兵和周围一片区域!骑兵连人带马被烟雾吞没,发出剧烈的咳嗽和战马的惊嘶!
混乱中,那矮壮汉子趁机滚入旁边一个被狂风卷出的沙坑,身影瞬间被流动的沙粒掩埋大半!
“抓住他!”狄青怒吼!
几名士卒扑向沙坑。烟雾稍散,只见那名被烟雾笼罩的骑兵和战马并无大碍,只是被呛得涕泪横流。而沙坑里,那矮壮汉子大半身子已被流沙覆盖,只露出肩膀和头颅。他脸上蒙面的布巾在挣扎中脱落,露出一张布满风霜和一道狰狞刀疤的脸。他死死盯着冲过来的宋军,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嘲弄的疯狂。他猛地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喷出一口带着沙粒的黑血!身体剧烈抽搐几下,头一歪,竟已气绝身亡!嘴角残留着一丝诡异的黑紫色。
“服毒!”冲在最前的士卒探了探鼻息,脸色难看。
线索,断了。
风沙渐渐平息。天空露出惨淡的灰白色。战场一片狼藉。西夏驼队全军覆没,护卫无一生还。巨大的磁石静静躺在沙地上,散发着无形的力场。翻倒的货箱旁,那块刻着狰狞狼头的青铜板半埋在沙里,幽绿的狼眼冷冷地注视着这片杀戮之地。
狄青走到磁石旁,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粗糙的石面,又看向那块青铜狼图腾。他沉默着,如同亘古的岩石。玄甲上沾满了沙尘和凝固的血块。
凌泉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块狼图腾,又看向东方——那是辽国的方向。沙暴洗劫后的荒原,死寂无声,只有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在空气中飘荡。那无声的狼嚎,仿佛穿透了千里的风沙,在每个人心头回荡。
“辽国…”狄青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好一招驱虎吞狼。”
他缓缓站起身,玄甲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目光扫过战场,扫过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士卒,最后落在凌泉身上:“此石,此图,送回汴京。此间事,”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一字不漏,密奏陛下!”
他弯腰,亲手拾起那块沾满沙粒的青铜狼图腾。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那狼头的獠牙仿佛要刺破掌心。他将其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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