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涯孤臣
紫宸殿的金砖地,在正月惨白的晨光里,冷得像冰河下的石头。熏炉里龙涎香的暖意,驱不散弥漫在朱漆梁柱间的肃杀寒气。凌泉跪在丹墀之下,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在满殿朱紫蟒袍的映衬下,单薄得如同狂风中的枯苇。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按在冰冷金砖上的手背——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格物院营地里,赵小乙那台蒸汽机模型被鲜血浸透的触感,以及…硝化棉焚城时扑面而来的、混合着焦肉与硫磺的恶臭。
“罪臣凌泉,御前失仪,叩见陛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粗粝的砂纸上磨过。
“凌泉!”御史中丞王拱辰一步踏出,笏板直指殿心,声音尖利如夜枭,“你可知罪?!”
凌泉没有抬头,只是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冰冷的金砖上。砖面的凉意透过皮肤,直刺骨髓。
“屠戮降俘!残杀妇孺!三千余口!焚为焦炭!此乃滔天之罪!人神共愤!”王拱辰的声音因激愤而颤抖,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前排官员的脸上,“绥德城下,你以冰镜焚敌,尚可诡辩为守土之责!汴京城外,天子脚下!你竟敢私启军械,以硝化棉此等妖物,屠戮已降之众!此非御敌,乃屠夫行径!禽兽不如!”
他猛地转身,对着御座上的仁宗,深深一揖:“陛下!凌泉恃功而骄,目无王法!其弟凌云,更是凶戾成性,炮击妇孺在先,焚杀降俘在后!此二人,实乃国朝之巨患!若不严惩,何以正纲纪?何以安民心?何以…谢天下?!”
“臣附议!”刑部尚书钱晦紧随其后,声音阴沉,“凌泉格物院,专务奇技淫巧,所出之物,非火即爆,凶戾异常!前有猛火油柜焚身,后有汽油弹裂尸,今又出此灭绝人性之硝化棉!此等凶器,动辄屠戮数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奏请,即刻锁拿凌泉、凌云,下诏狱!严查其同党!捣毁格物邪院!永绝后患!”
“臣附议!”
“臣附议!”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附议之声。守旧派官员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起而攻之。新政派官员或沉默,或面露不忍,但在王拱辰等人“动摇国本”、“有伤天和”的汹汹气势下,竟无人敢出言辩驳。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仁宗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螭首,目光扫过阶下那个跪伏的、单薄的身影,又掠过满殿激愤的臣工,最终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狄青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奏,上面沾着边关的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密奏中,狄青力陈降俘诈降在先,夜袭格物院,屠戮学徒十七人,手段凶残,凌云所为乃绝地反击,情有可原。然而…三千条人命,终究是泼天的血债。
“凌泉,”仁宗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格物院遭袭,学徒罹难,朕…痛心。然,降俘三千,纵有异心,亦当交有司勘问,明正典刑。尔弟凌云,擅启凶器,屠戮殆尽…此罪,无可赦。”
凌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目光仿佛穿透了晃动的冕旒,看到了皇帝眼中那抹深藏的无奈与…冰冷的权衡。
“陛下,”凌泉的声音异常清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格物院学徒十七人,皆臣一手教导。赵小乙,年十六,擅制机巧,其手制蒸汽机模,可引水车;李栓柱,年十七,精于算学,新式齿轮传动,皆出其手;王石头…”他一字一顿,报出十七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们,非死于战场刀兵,乃死于降俘诈降之毒手!死于…臣…无能!”
他猛地顿住,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嘶哑:“硝化棉焚营,屠戮三千,乃臣凌泉一人之令!与凌云无关!与格物院匠众无关!臣…愿领其罪!”
“哥——!”殿外廊下,被两名殿前侍卫死死按住的凌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少年双目赤红如血,脸上那道疤狰狞扭曲,挣扎着想要冲入殿内,却被侍卫的铁臂死死钳住,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殿内一片哗然!王拱辰等人面露惊愕,随即化为更深的讥诮与愤怒!
“荒谬!凌云乃炮队指挥!众目睽睽!岂容你顶罪?!”
“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仁宗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刺在凌泉脸上:“凌泉!你可知欺君之罪?!”
“臣,不敢欺君。”凌泉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硝化棉之秘,乃臣所掌。引爆之法,乃臣亲授。当夜,臣见学徒惨死,心血尽毁,悲愤攻心,方下令启用此物…凌云…只是执行臣命。一切罪责,皆在臣身。臣…甘愿领受。”
他伏在地上,不再言语。宽阔的殿宇中,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殿外凌云那被捂住嘴后发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呜咽。
仁宗沉默着。冕旒下的阴影里,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沉重,一字一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凌泉,身为将作监博士,掌格物院,驭下不严,致凶器失控,酿成巨祸。更兼…欺君妄言,其罪难容。着…革去所有官职功名,贬为庶民,流放琼州,遇赦不赦!即刻…离京!”
“陛下!”已回归朝廷的范仲淹须发皆张,猛地出列,“凌泉虽有罪,然其格物之才,于国于民…”
“范卿!”仁宗猛地打断,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意已决!退朝!”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殿外凌云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午时。宣德门外。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简陋的囚车上。木栅粗糙,仅容一人蜷坐。凌泉一身单薄的赭色囚衣,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刑部差役推搡着,塞入车中。镣铐的冰冷和木刺的粗糙硌得皮肉生疼,他却恍若未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又掠过宫墙外隐约可见的格物院方向,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白。
“让开!都让开!”差役挥舞着水火棍,驱赶着围拢的人群。
人群却越聚越多。有看热闹的闲汉,有面露不忍的商贾,更多的,是闻讯赶来的汴京百姓。他们挤在御街两侧,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那就是用妖火烧死三千人的魔头!”
“呸!丧尽天良!连投降的都杀!”
“听说格物院那些小学徒,死得才叫惨…”
“该!这种妖人,早该流放!”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砸在囚车上,砸在凌泉身上。烂菜叶、臭鸡蛋、甚至冻硬的泥块,雨点般飞来!砸在木栅上,溅起污秽的汁液,有些穿过栅栏缝隙,砸在凌泉脸上、身上。冰冷的污秽顺着额角滑落,带着刺鼻的腥臭。
凌泉闭着眼,任由污秽沾染。镣铐下的手指,却死死抠着身下冰冷的木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十七张年轻的脸,在污言秽语中愈发清晰。
“住手!”一声清叱穿透喧嚣!
人群被强行分开。白芷一身素青布裙,背着那个半旧的桐木药箱,逆着人流,一步步走向囚车。寒风卷起她鬓角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她无视周遭的谩骂和飞来的污物,径直走到囚车前。
差役下意识想拦,却被她清冷的目光逼退一步。
白芷从药箱底层,取出一柄柳叶刀。刀身狭长,寒光流转,刀柄缠着洁净的白麻布。她抬起手,用刀尖在自己左掌心飞快地一划!
“嗤!”
一道细长的血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滚落!
人群发出一片惊呼!
白芷却面不改色。她将染血的刀刃,在囚车冰冷的木栅上,用力一划!刀刃刮过粗糙的木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随即,她将这把沾着自己鲜血的手术刀,隔着木栅,递向囚车中的凌泉。
“琼州瘴疠,缺医少药。”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寒风,“此刀随我七年,救人无数,也饮血开膛。今日赠你,防身,亦可…割疮放脓。”
凌泉猛地睁开眼。看着那柄染着两人血迹的手术刀,看着白芷掌心那道刺目的红痕,看着她在漫天谩骂和污秽中依旧挺直的脊梁…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强行压下。他颤抖着伸出带着镣铐的手,穿过木栅,接过了那柄犹带体温和血腥的刀。
指尖相触,冰冷与温热交织。镣铐的沉重,手术刀的锋锐,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誓言。
“走!”差役不耐烦地催促,水火棍敲打着车轮。
囚车缓缓启动,碾过冻硬的御街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人群的谩骂和投掷并未停止,烂泥和碎石砸在车板上,如同送葬的鼓点。
就在囚车即将驶出宣德门瓮城的刹那!
“看!城楼上!”
有人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宣德门高大的城楼女墙后,一道火红的身影傲然独立!寒风卷起她宽大的红色斗篷,如同燃烧的烈焰!是耶律南仙!
她脸上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肩胛处的伤口显然未愈,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冰似火,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在囚车中那个戴着镣铐的身影上!
她的手中,赫然捏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绢帛一角,露出半枚狰狞的狼头火漆印!
城楼下,一个辽国装束的使者正焦急地仰头呼喊:“公主!快下来!跟我回去!萧枢密使有令…”
耶律南仙充耳不闻!她猛地展开那卷绢帛!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契丹文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在辽国使者绝望的嘶喊声中!她双手抓住绢帛两端,猛地用力!
“嗤啦——!!”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裂帛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寒风凛冽的城楼上空!
那卷代表着辽国南院枢密使赦令、承载着她归国最后希望的密令,在她手中,被硬生生撕成两半!
她毫不停顿!双手再次交错!
“嗤啦!嗤啦!嗤啦——!”
裂帛声接连不断!如同最决绝的宣言!坚韧的绢帛在她手中化作无数翻飞的碎片!她扬起手,将那些碎片狠狠抛向空中!
寒风呼啸!无数印着狼头徽记的黄色碎片,如同被惊散的蝶群,在宣德门上空狂乱地飞舞、盘旋!又如同冬日里最后一场绝望的雪,纷纷扬扬,飘洒而下!落在城楼下惊呆的人群头上,落在差役愕然的脸上,落在缓缓驶动的囚车顶棚,也落在…凌泉抬起的面颊上。
一片碎绢,恰好落在他眉心。冰凉的绢丝下,那半枚狰狞的狼头火漆,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
凌泉仰着头,隔着飞舞的碎绢,望向城楼上那道孤绝的红色身影。
耶律南仙也正看着他。风雪中,她的长发狂舞,红衣猎猎,如同浴火的凤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漫天飘散的碎绢中,清晰地倒映着囚车的轮廓,倒映着镣铐的寒光,也倒映着…一种超越国仇家恨、近乎悲壮的…无声守望。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告别,而是指向南方。指尖划破寒风,如同划开一道无形的枷锁。
囚车碾过最后一块铺路石,驶出瓮城阴影,彻底暴露在正午惨淡的天光下。前方,是通往遥远琼州的、风雪弥漫的漫漫长路。
凌泉收回目光,低下头,握紧了手中那柄染血的手术刀。冰冷的刀锋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支撑。
差役的鞭子抽在驽马背上。
囚车吱呀。
碾过一地狼藉的碎绢,驶向未知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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