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飓风密码
占城港的喧嚣声混着咸腥的海风,撞击着港外峭壁残存的古石神庙。海浪卷上庙基的阶石,拍碎在那些倾颓断裂、被苔藓侵蚀得面目全非的黑色石碑上。凌泉赤脚站在冰凉的礁盘浅水里,浪花卷起半湿的裤腿。他掌心紧贴着一块半人高的古碑,碑面凹凸硌手,指尖在一圈盘绕扭曲的刻痕上来回摩挲。那刻痕如蛇似虺,虺身纠缠,虺首高高昂起,竟追逐着一块状似圆盘的浮雕——阳光穿透薄云投在圆盘上,在海水的湿润下反射出微弱的炫光。
“凌博士,看得这般入神?”船老大陈彦信举着油纸伞,踩着湿滑的苔藓走来,雨水顺着草笠滴落,“这劳什子‘天蛇吞日’,当地人年年祭拜,说是海神爷发怒的先兆,祭了就能太平。咱们的货可等着卸呢,港务那头催了几回了。”
凌泉指尖在盘蛇刻痕上停顿。海风猎猎,吹得他破旧的靛蓝袍子紧贴在身,显露出清癯的背脊轮廓。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蛇首昂起的方向——透过残云缝隙,并非烈阳中天,而是东天与西天之间一处模糊的混沌空域。
“陈老大,”凌泉的声音带着被海风呛出的沙哑,目光却如钉子般楔在石刻圆盘上,“你看这‘日’……不是当空正午之阳,乃东升西沉之间,昏蒙混沌之虚位。古书有言,‘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璇玑者,北天枢星也!此‘圆盘’刻的,并非日轮,而是…北斗杓柄所指之星位!”
“星…星位?”陈彦信愕然,草笠滑落一边。他跑海半生,只知看云辨风、测水深浅、拜龙王海母,何曾听过这般玄奥?“凌博士是说…这些蛇爬的不是神仙,是…星星?”
“是警兆!”凌泉猛地直起身,雨水顺着额发淌下,眼中却是被点亮的惊骇,“海蛇盘星,示其轨!轨交浊蒙方位,乃风暴催生之渊薮!再看这些!”他疾步跨入齐膝深的海水,指向旁边几块被藻类侵蚀成墨绿的石碑。碑上刻痕大同小异,皆作海蛇盘亘之态,但所“盘”星位却有微妙偏移,旁边还浅浅刻着些难以辨认的字符。
“此为风暴袭港之记日!”凌泉语速飞快,指尖在模糊字符与星位间勾勒,“这处星轨偏移,对应贞观十三年风损石城之灾!此盘蛇方位微变,应是开元二年浪翻宝船之劫!此蛇首所指,恰是……”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海天相接处!铅灰色低垂的积云正缓缓堆积、加厚,边缘被高空风撕扯出絮状流苏。一股沉闷、带着土腥和腐烂海藻气息的湿热海风,如同潜伏的巨兽吐息,正贴着海面无声地压进港来!
“七日内!当有百年巨飚自东南袭港!”凌泉的声音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锈般的震颤!
“轰隆——!”
一声闷雷恰在此时滚过海天!铅云骤然压得更低!
陈彦信脸色煞白:“凌博士,此话当真?!百年巨飚?!”
“立刻拔锚!所有船只离港!北上避入廉州湾!”凌泉斩钉截铁,转身就往港口方向奔去!浪花飞溅!
占城港督府,汗味与熏香混杂的厅堂。
安南水师都统制阮文岳斜倚虎皮太师椅,剔着指甲缝里的香屑,听着凌泉急促的禀报,脸上肥肉纹丝未动。下首水师将领个个甲胄鲜明,眼神或轻蔑,或戒备。当听到“石碑刻蛇盘星示警”、“七日内飓风毁港”时,厅内嗤笑之声四起。
“蛇星示警?哈哈哈哈哈!”一个络腮胡将领拍案大笑,酒水溅湿了前襟,“我阮家世代镇海,飓风雷暴见得多了!何时听过这般鬼画符的占卜?!”
“凌博士,”阮文岳终于抬了抬眼皮,声音油腻滑腻,“念你乃琼州流官,好心献技博赏,本督不治你蛊惑军心、妖言惑众之罪。但你言港船须尽数弃埠,仓惶北逃…”他冷笑一声,将手边一份摊开的账册往前一推,册上密密麻麻列着商捐港税银两,“岂不知一日不卸货,一日不纳捐!折损几何?耽误大宋岁贡,你担得起吗?!”
凌泉额角青筋隐现:“都统制!飓风若至,玉石俱焚!商税何存?港口亦将化为泽国!”
“够了!”阮文岳猛地一拍扶手,脸上肥肉抖动,“尔一介罪官,流徙之身,不思戴罪安守,竟敢危言乱港?本督观天象,三日后确有雨至,顶多一场风浪!何来百年飓风?速速退下!再敢妄言,锁拿入监!”
“你!”
“送客!”阮文岳拂袖转身。
凌泉被两名铁甲卫士毫不客气地“请”出署衙。海风卷着衙门腥臭的油漆味,刮在脸上如同冰冷的耳光。身后水师将领的嘲笑声浪如同锥子扎进耳膜。港口内,苏记商船“福宁号”与几艘宋船已接到凌泉拼命递出的消息,正慌乱升帆,与港口小吏拉锯交涉。但安南水师战船横锁主航道,铁索沉江,水卒持矛立在船头,厉声呵斥宋船不得擅离。
凌泉血冲脑门,踉跄奔回“福宁号”。苏月白一身素白骑装,按剑立于船舷,风帽下容颜冷峻。她身后站着两位乔装的大食香料巨贾(迪亚尔丁),脸色焦灼。
“他们不信!也不许我们走!”凌泉攀上船板,嘶声力竭,“锁了主航道!水师战船封港!”
苏月白看向海面。远处,墨绿色的浊浪开始翻涌,一层层堆叠着向岸边推挤。闷雷声在铅云深处隐隐酝酿。
“信你的话吗?”迪亚尔丁抢步上前,眼中惊疑不定,“凌博士!那可是我们的身家性命!”他指锚仓堆积如山的苏木象牙香料。
“信不信我,船必须改!”凌泉眼睛赤红,指着“福宁号”高耸的桅杆,“拆副帆!加固一切可移动之物系牢!货舱底加沉五百袋粗盐!最要紧的是——”他猛地蹲下,抓过缆绳蘸水,在甲板湿漉漉的木板上飞速勾画,“船身须改‘八字抗浪术’!舱内水密隔栅加强外,两舷吃水线下方,加装弧形外突护板!另…”他蘸水的手指在船艏下方狠狠一点,“此船底龙骨非整木!须改成活节!配重可沉!”
“八字…活节?”苏月白蛾眉紧蹙,“现下改船,如何来得及?!”
“来不及改船身弧线,就用木架捆绑外推做临时浮体!”凌泉语速快如爆豆,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保住命!才能有货!陈老大!”
“在!”陈彦信咬着一截缆绳应声。
“听凌博士吩咐!”苏月白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剑斩断一截绷紧的舢板系缆,果断异常!
飓风,并未等到七日。第五日,如凌泉所预言的巨兽露出了獠牙。
黎明。
东南方的海天被彻底涂抹成一片污浊狰狞的铅灰!墨绿色的海面如同沸腾的巨锅,掀起的浪墙由丈余骤增至数丈!狂风卷着巨浪砸在礁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港口瞭望塔上的警锣只敲了一下,就被飓风连同半截塔楼卷上半空!倾盆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百步之外,不辨人马!
占城港顷刻间沦为炼狱!
庞大的安南战船在飓风掀起的排空巨浪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艘横锁航道的战船被拦腰掀起的“疯狗浪”高高抛起,船底狰狞地暴露在风暴中,随即被下一个浪峰狠狠砸下!刺耳的撕裂声中,木屑横飞,整船碎作无数断木残片!船上的水卒如同蝼蚁般被巨浪吞没,只余绝望的惨嚎瞬间被风暴撕碎!
港口的栈桥、货仓如同纸片糊就,在狂风的怒吼下层层掀飞!堆积如山的货物被卷向空中!商船互相碰撞,在狭窄的避风坞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稳住——!”
“福宁号”甲板上已积水如池!凌泉、苏月白、两位大食巨贾死死抱住主桅加固用的铁环绳索!身体在飓风中如同狂涛中的落叶!视野里只剩铺天盖地的水墙和墨色的绝望!
“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一根未及收好的副桅被狂风硬生生折断,裹着帆布狠狠砸在甲板上,碎片激射!
就在船体即将被一个如同小山般压下的巨浪彻底拍沉之际!凌泉嘶吼:
“断锚索!沉底稳舵!人皆避入主舱!”
绞盘被发疯的水手合力转动!粗大的锚链应声而断!失去羁绊的“福宁号”船身猛地一轻!但随即船身一斜,甲板上的积水疯狂涌向左舷!船体即将倾覆!
“放活节龙骨!”凌泉的声音穿透风暴!
船艏下方!一根沉重的、带着数个特殊连接活扣的巨型配重龙骨被放开束缚!如同巨锚般直坠海床!船艏被猛地一拽!本已倾斜的船身在巨浪拍击下非但没有翻覆,反而奇迹般凭借沉重的“船头锚”抵消了部分倾覆力矩!同时,捆绑在船舷两侧临时扎就的巨大木制“八字”弧形浮体(如同巨大的救生圈)狠狠撞上砸来的巨浪!浮体瞬间被撕裂!但狂暴的动能被缓冲、被分流!船体如同醉酒般在毁灭边缘剧烈晃动!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终究…没有倾覆!
“放锚!沉盐!静漂!”陈彦信声嘶力竭地指挥!
剩余的锚链被放出至最长!船尾两具铁锚同时沉入深海!船身被锚链猛地向后一扯!船舱底部数百袋沉重的粗盐作为压舱物狠狠压住船底!“福宁号”如同一只被钉在怒海风暴中心的疲惫海鸟,放弃了航行,只凭着粗重的锚链在狂涛中起伏跌宕!
闷雷在耳边炸裂!闪电瞬间撕裂黑暗!惨白的光线下,港口方向已是人间地狱!一艘艘高大的安南战船倾覆、碎裂、火光在暴雨中明灭!商船的残骸如同枯叶般随波逐流!高耸的望海楼被拦腰折断!港务署已被墨绿色的海水彻底吞没!
狂风如刀,卷着不知是木屑还是血肉的污物刮在脸上,冰冷腥涩。船舱剧烈摇晃,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和被盐水浸透的窒息感。众人蜷缩在船舱一角,用绳索将自己死死捆在舱壁铁环上,每一次巨浪轰击都如同濒临末日的锤砧。
“轰——!”船体被一个前所未见的巨浪高高抛起!又猛地砸下!海水顺着缝隙涌入,瞬间淹到小腿!
“顶…顶不住了!”迪亚尔丁吓得面无人色,绝望哭嚎。
凌泉猛地灌了一口咸腥冰冷的海水,强压下翻腾的呕意!他死死盯着舱壁上挂着的罗盘仪!指针疯狂地旋转摇摆!但他脑中那张“海蛇盘星图”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璇玑星位,东南浊蒙…风暴眼路径!
“飓风眼在东北移!”凌泉拼尽最后力气嘶吼,“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风暴眼过!死守待变!”
他的话如同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种。舱内,苏月白死死咬着下唇,陈彦信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舱门,那两个大食巨贾蜷缩着,簌簌发抖。
漫长到令人绝望的一个时辰。
风,依然在怒号。
浪,依旧如小山般撞击。
但每一次抛起砸下的间隙…似乎…略微…延长了那么一瞬?
终于。
如同巨兽舔舐完猎物残骸,心满意足地离去。
砸在船身上的巨浪,力度开始肉眼可见地衰弱。
头顶如铅块压顶的墨云旋涡深处,竟依稀透出了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光?
狂风依旧,却似乎失去了那种要将灵魂都扯碎的可怖力量!
“退…退了!退潮了!”船桅顶端残存的瞭望声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穿透了舱壁!
凌泉瘫倒在湿冷的甲板上,海水没过脸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舱门被砸开,腥咸的海风涌入,带着硫磺般的浓烈腐臭气味。他挣扎着爬起,踉跄走到船舷。
放眼望去。
曾经喧嚣鼎沸的占城巨港,此刻如被天神犁过一遍的死地。海面漂浮着层层叠叠的碎木、破烂的织物、鼓胀的尸体…昔日高耸的木塔化作一滩漂浮的碎骨血肉。阮文岳那艘最为醒目的艨艟旗舰,此刻只剩几段焦黑的巨大龙骨凄惨地支棱在浅滩淤泥里,大半截深深埋进血红色的烂泥和倒塌货仓碎屑下。
岸滩上,无数残躯凝固在奔逃求生的最后一刻,如同地狱浮世绘铺展到海天尽头。
“福宁号”舱门洞开,众人如同失去水分的枯草踉跄爬出。苏月白散落的发丝贴着苍白的脸,素白骑装糊满黑泥海藻。迪亚尔丁瘫软在污水中跪地狂呕。陈彦信背靠残破船舱,无声泪流。
凌泉喉咙咯咯作响,胃袋抽搐,却只翻出咸涩的胆汁。他目光扫过如鬼蜮般的港口,最终落在船舷一角。那里,一只被风暴撕裂的粗麻布袋散开半口,洁白的粗盐粒如同凝固的泪珠,在血红泥泞中散落、沉没。
铅云裂开一线罅隙。
一束光,裹着咸腥滚烫的海风,砸落在浑浊的海面,撕裂墨色。映得那滩刺目的白与猩烈的红,凝成一根冰冷的针。
海啸虽止,人心沉浮,万里航程仍困礁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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