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珠崖血月
琼州腹地的闷热如同湿透的棉被,沉沉压在黎母山南麓的“鹰喙”黎峒。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草木灰烬的焦糊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腐烂气息。峒寨入口处新立的竹刺寨墙下,几具穿着汉商短褂的尸体被长矛高高挑起,凝固的暗红色血液顺着矛杆滴落,在泥地上洇开几滩粘稠的黑斑。寨墙上,黎族汉子们赤裸的上身涂抹着赭石与炭灰混合的诡异纹路,手中紧握淬毒的竹弓和磨得雪亮的砍刀,眼神如同受伤的豹子,死死盯着寨外密林深处影影绰绰的汉军旗号。
“帕隆头人!”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黎族青年冲进中央那座最大的竹楼,声音嘶哑,“汉人的兵又往前压了!弩机上弦!再敢近前一步,就让他们尝尝毒箭穿心的滋味!”
竹楼内,火塘的余烬明明灭灭。帕隆盘膝坐在一张斑斓虎皮上,须发花白,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他手中摩挲着一把沉重的黎刀,刀身黝黑,刃口却雪亮如霜。他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青年脸上的刀疤,又投向竹楼外那片被血腥笼罩的寨墙,声音低沉如闷雷滚动:
“汉人压价强收山货,盐巴掺沙,铁器以次充好,更夺我猎场,伐我神木…血债,需血偿!”他猛地将黎刀插入面前泥地,“告诉汉人的官!日落前不退兵,鹰喙峒三千口,便拿他们的血…染红今夜的月亮!”
寨外,临时搭建的汉军营地。
气氛同样凝重如铁。廉州府派来的安抚使陈文昭,一个面皮白净、眼神闪烁的文官,正焦躁地在营帐内踱步,汗水浸透了他簇新的官袍前襟。他身后站着几名面色阴沉的本地豪商,正是此次冲突的始作俑者。
“反了!都反了!”陈文昭指着峒寨方向,声音尖利,“区区黎蛮,竟敢杀我商民,抗拒天兵!韩统制!你的兵呢?为何还不攻寨?!”
水师统制韩世忠的亲兵队长赵猛按刀而立,脸色铁青:“陈大人!寨墙高险,毒箭难防!强攻伤亡必重!且…此事本就是你们压价太狠,强夺猎场在先!激起了民变!”
“民变?!”一个肥头大耳的盐商跳了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猛脸上,“刁民!都是刁民!不杀一儆百,日后琼州还有王法吗?!韩统制养兵千日,莫非是吃干饭的?!”
“你!”赵猛怒目圆睁,手按刀柄。
“够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凌泉掀帘而入,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沾满泥点,身后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白芷和凌云。他无视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径直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代表“鹰喙峒”的墨点,又看向旁边标注的几处新发现的、低品位的锰铁矿点。那些矿点,如同黑暗中的星火,是他重铸格物院、打通新商道的希望,此刻却被这血腥的冲突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陈大人,”凌泉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黎人暴起,事出有因。强攻玉石俱焚,非上策。给我一日时间,入峒斡旋。”
“斡旋?”陈文昭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凌泉,“凌博士,你虽有些奇技,但黎峒凶悍,视汉人如仇寇!你进去,怕不是肉包子打狗?”
“我自有计较。”凌泉目光沉凝,“只需大人约束军兵,日落前不得妄动。”
“我也去。”白芷的声音清冽如冰泉,不容置疑。
凌泉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反对。他转身走到营帐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拆卸开的木箱。他蹲下身,从中取出一件结构精巧的物件——主体是一个半人高的木架,架子上固定着纺锤和纱锭,下方连接着两个踏板。正是他依据前世记忆,结合黎族传统腰织机改良的“脚踏纺车”原型机!此车以脚踏驱动飞轮,带动纱锭旋转,纺纱效率远超黎族妇女手工捻线的数倍!
“带上它。”凌泉将纺车部件小心装进背篓,声音低沉,“还有…盐。真正的盐。”
日头西斜,血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凌泉两人人,在赵猛亲自率领的一小队精锐水兵护送下,来到鹰喙峒寨门前。寨墙上,毒箭的寒芒在夕阳下闪烁,黎族汉子充满敌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
“汉人!止步!”刀疤青年厉声喝道,手中竹弓拉满!
“帕隆头人!”凌泉扬声,声音穿透寨墙,“格物院凌泉求见!非为刀兵,只为…送一份黎家姐妹用得上的‘织云梭’!”
“织云梭?”寨墙上传来一阵骚动和疑惑的低语。黎族妇女擅织黎锦,腰织机是她们最珍视的工具。
片刻,沉重的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帕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凌泉两人,最终落在他身后水兵抬着的纺车部件上,眼神锐利如刀。
“进来。”帕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竹楼内,火塘重新燃起。帕隆盘坐虎皮,黎刀横膝。几名峒中长老和壮年猎手分坐两侧,眼神警惕。凌泉将纺车部件在火塘旁的空地上小心组装起来。木架、飞轮、踏板、纱锭…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很快组合成一台结构流畅、透着崭新木香的机器。
“此为何物?”帕隆沉声问道。
“脚踏纺车。”凌泉示意旁边一位被请来的、眼神好奇又带着怯意的黎族少女,“阿妹,试试。”
少女在凌泉指导下,怯生生地坐上木凳,双脚踩上踏板。轻轻一踏!飞轮转动,带动纱锭飞速旋转!一缕粗糙的葛麻纤维在她手中被迅速拉长、捻紧、缠绕上纱锭!动作流畅,毫不费力!速度比她们平日坐在腰织机前,用木梭一点一点手工捻线快了何止十倍!
“呀!”少女惊喜地叫出声,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周围的长老和猎手们也瞪大了眼睛,发出低低的惊叹!纺车的嗡鸣声在竹楼内回荡,如同一种奇异的、充满希望的乐章。
“此车一日所纺之线,”凌泉的声音在纺车声中清晰响起,“可抵十名巧手阿妹三日之功。黎锦华美,天下闻名。若有此物相助,峒中姐妹织锦换盐铁,何须再受奸商盘剥?”
帕隆的目光从飞速旋转的纱锭移到凌泉脸上,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一台纺车,换我鹰喙峒三千口放下刀矛?”
“非也。”凌泉摇头,目光扫过竹楼外弥漫的血腥,“此车,是诚意。是通路。格物院愿助鹰喙峒建纺车作坊,传习技艺。黎锦出山,换公平盐铁,换…山中锰铁矿石。互利共生,永罢刀兵。”
“锰铁矿石?”帕隆眼中精光一闪。他自然知道山中那些黑黢黢的石头,以往只当是废物。
“正是。”凌泉点头,“此石于汉家有大用,于黎峒,可换永世安宁与富足。”
竹楼内陷入沉默。只有纺车依旧在嗡嗡作响。黎族长老们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帕隆摩挲着膝上的黎刀,刀身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他眼中复杂的挣扎。
就在这时!
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和惊恐的呼喊!
“不好了!头人!祭坛那边…阿岩家的崽…浑身滚烫!抽…抽起来了!”
“我家阿花也是!呕得厉害!”
“山鬼发怒了!血月要吞人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峒寨!竹楼内众人脸色骤变!帕隆猛地站起,黎刀出鞘半寸,眼中寒光爆射!
“是瘴母!”一个长老声音发颤,充满恐惧,“血月当空,瘴母下山索命了!快!快请鬼师!杀牛祭神!”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已燃起巨大的篝火。火光冲天,映得天空那轮低垂的、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圆月愈发妖异。几名脸上涂抹着狰狞油彩、头戴羽冠的鬼师正围着火堆疯狂跳跃、嘶吼,手中摇动着缀满兽骨和铜铃的法杖。两头健壮的水牛被牵到火堆旁,发出不安的哞叫。
帕隆站在祭坛高处,仰望血月,脸色凝重如铁。他高举黎刀,用古老的黎语高声吟唱,声音苍凉悲怆,如同泣血。吟唱的内容,正是控诉汉人压榨、神木被伐、触怒山神,引来瘴母降灾!
寨中妇孺惊恐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患病孩童的哭嚎和呕吐声在压抑的吟唱中显得格外凄厉。绝望和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了整个峒寨。
“不是瘴母!”一个清冽如冰泉的女声,骤然刺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白芷排开人群,一步步走到祭坛前。她一身素青布裙,在跳跃的火光和血月映照下,如同逆流而上的青莲。她无视鬼师愤怒的嘶吼和帕隆锐利的目光,径直走到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正剧烈呕吐抽搐的男童身边。
“你干什么?!”男童的母亲惊恐地护住孩子。
白芷蹲下身,动作快如闪电。她手中银针一闪,精准地刺入男童颈侧穴位。男童的抽搐瞬间减缓。她不顾污秽,用竹镊从男童呕吐物中飞快夹起一只米粒大小、翅膀残缺的黑色飞虫!又在男童裸露的手臂上一个红肿的叮咬处,刮下一点渗出的黄水。
“看!”白芷将飞虫和黄水置于一片干净的蕉叶上,高高举起!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此乃蚊蚋!叮咬传毒!非是瘴母索命!此毒可致高热、呕吐、惊厥!名曰‘疟疾’!”
她目光如电,扫过惊恐的人群,最后落在帕隆脸上:“杀牛祭神,驱不走蚊虫!唯有灭蚊防叮,清淤祛秽,辅以对症之药,方能活人!”
“妖女!亵渎神灵!”一名鬼师挥舞法杖,厉声尖叫!
帕隆死死盯着蕉叶上那只微小的飞虫,又看向白芷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如同不灭的星火。他手中的黎刀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又一个孩童倒下了!口吐白沫,浑身滚烫!
恐慌再次升级!人群骚动!
白芷不再多言。她迅速打开随身药箱,取出几个早已准备好的粗布小袋。袋中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艾草、硫磺、雄黄和某种辛辣草药的奇异气味。她将一个小袋塞进抽搐男童的衣襟内,又快步走向另一个倒地的孩童。
“此乃驱蚊香囊。”白芷的声音在混乱中依旧清晰,“随身佩戴,蚊虫不近。另,取雄黄、艾草熏燎居所,清除污水淤塘,断绝蚊虫滋生之源!”
她动作麻利,将香囊分发给病童家属。说来也奇,那香囊气味虽烈,病童佩戴后,虽未立刻痊愈,但抽搐呕吐之势竟明显减缓!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帕隆看着眼前这一幕,又望向寨外汉军营地隐约的火光,再低头看看手中那柄饮血的黎刀。他脸上的纹路在火光下剧烈地扭曲着,仿佛在进行着天人交战。最终,他猛地将黎刀狠狠插入祭坛前的泥土中!刀身嗡鸣!
他抬起头,不再看血月,不再看鬼师,目光穿过跳跃的火光,落在白芷沉静忙碌的身影上。那素青的身影在血月与篝火的映照下,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剑,也如同…黎家传说中,带来光明与生机的“云月娘”!
帕隆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转身,面向所有跪伏的峒民,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从今日起!鹰喙峒三千口!奉白芷姑娘…为‘云月娘’!凡她所言,即为神谕!凡她所行,峒众…誓死相随!”
声震四野!
篝火猛地爆出一团耀眼的火星!
血月之下,所有黎族峒民,无论老幼,朝着白芷的方向,深深跪伏下去!如同参拜降临凡尘的神祇!
白芷站在跪拜的人群中央,素衣染尘,鬓角微乱。她看着眼前匍匐的峒民,看着帕隆插入泥土的黎刀,又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矿点轮廓。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腰间一个散发着药香的粗布香囊。那香气,混合着血腥、硝烟、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在这血月笼罩的山谷中,无声地弥散开来。
凌泉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沉甸甸的铁力木种子。粗糙的种皮摩擦着掌心,带着山林的微凉。他望向血月下沉寂的群山,又望向身边沉默的凌云。少年脸上那道疤痕在火光下跳动,眼中映着跪拜的人群,也映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山风呜咽,卷起祭坛前未熄的灰烬,打着旋儿,飘向血月笼罩的、未知的夜空。峒寨外,那台静立的脚踏纺车,在血色月光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https://www.24kkxs.cc/book/4241/4241036/11111065.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