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盐铁诅咒
黎母山深处,连苍鹰都倦飞的鹰喙峒,此刻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中不再是草木的清新,而是铁锈、木炭与某种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混杂的浊重气味,贴着谷底缓缓浮动。寨子深处那座新建的冶铁土窑正昼夜不息,烟囱喷吐着浓黑的烟雾,将峡谷上方狭窄的天空涂抹得一片混沌。
凌泉指尖捻着一撮暗红色的铁矿砂粉末,砂粒粗糙硌手,在指腹留下铁锈般的红痕。他蹲在寨边新修的引水竹槽旁,水流携带着细微的黑色沉淀物,蜿蜒淌过他的指尖。远处,凌云正指挥着十几个黎族壮汉,吼着号子铺设一段粗壮的铸铁管道。少年赤膊的上身汗水晶亮,与黑乎乎的炉灰混在一起,顺着精悍的肌肉线条滑落。他手中的鞭子抽在冻土上啪啪作响,喝骂着加快进度,脸上那道伤疤在铁窑火光映照下扭动如活物。
“哥!看这‘铁龙’!”凌云脸上带着罕见的骄傲,抹了把汗,指着地上那段延伸向土窑的铸铁管,“铸铁密实!接口都抹了三遍糯米灰浆!渗不出一滴毒水!比竹子强百倍!毒水引走排入山背谷,从石崖豁口泄入毒龙潭!”
凌泉没答话,目光却望向那条从陡峭岩壁上引下来的主泉眼。浑浊的水流泛着诡异的铁灰色,一路蜿蜒向下,浇灌着寨子边新开垦的小片梯田。田埂旁,几株本该油绿的芭蕉树蔫头耷脑,叶尖焦黄卷曲,如同火烧过一般。
“帕隆头人,”凌泉的声音发涩,指着泉眼,“这水…怕是不能再饮用了。”
帕隆站在一旁,古铜色的脸上刻满沟壑,眼神复杂地望着那沸腾的窑火,没说话。他身后的长老却抢着道:“凌博士!水引走?那铁还炼不炼?没铁!没盐!没刀!寨子拿什么换?拿什么活?!”他猛戳脚下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那土地缝隙里都透着不祥的暗红。
“炼!当然炼!”凌云抢声道,一脚踢开一块拦路的冻土疙瘩,“铁管通了毒水就伤不着人!泉眼毒了怕啥?引竹管从西头新水源接!活儿就是多干点!力气管够!”他眼中闪着光,那是对掌控力量的渴望,对改变困境的急切。
就在这时!
一阵凄厉的、撕裂肝胆般的哭嚎猛地从寨中最深处一座木楼里炸响!哭声尖利,带着非人的绝望和恐惧,瞬间压过了冶铁的锤击和溪流声!
“啊——!我的儿啊——!”
帕隆浑身一震!几个长老脸色骤变!凌云也猛地转头!
只见一个黎族妇人(阿桑)连滚爬爬地从木楼里冲出来!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她冲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将那襁褓死死按在心口,仰天发出更加凄厉的非人恸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襁褓之上!
帕隆几步上前,猛地拨开襁褓边缘!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遭重击!
襁褓里,是一个刚出生的男婴。本该粉嫩的皮肤透着一种青灰的死气。最恐怖的,是婴儿那双细瘦如柴的腿!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过,布满了狰狞流脓的暗红溃烂!两只小小的脚丫漆黑如炭,皮肉萎缩粘连,趾头扭曲得不成形状!像两截被火烧焦的、细小又绝望的木炭!
“山鬼索命了!”
“铁毒!是铁毒入了水神!”
“诅咒!这是开矿的诅咒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恐惧的嘶喊瞬间吞噬了寨子!冶铁的炉火还在燃烧,此刻却成了地狱的炬焰!
帕隆枯枝般的大手死死攥住婴儿细瘦的脚踝,粗糙的指腹触到那焦黑的、如同朽木般的皮肤。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住凌云!古铜色的脸上筋肉剧烈跳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咆:“你…说…引走毒水就能活!我的孙子…为何还…生着炭脚?!”
他的声音如同破碎的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周围的黎族汉子瞬间红了眼,手中开山挖渠的铁镐、撬棍被死死攥紧!目光如同利箭,狠狠钉在凌云和凌泉身上!空气凝滞如铅,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凌云脸上的狂傲瞬间僵住,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血色褪尽!他张了张嘴,看着婴儿那焦黑的、如同烧焦木炭般的脚,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引水…是第一步!”凌泉一步上前,声音嘶哑却坚定,强行压下胸中的惊涛骇浪,“矿毒入水…不止一源!渗入土…浸入溪…钻入…泉!铁管通得走明流,挡不住地脉暗渗!”他猛地指向峡谷深处那片裸露着嶙峋黑岩的巨大裂口——正是鹰喙峒铁山矿坑!石壁上渗透出的暗红色浊流,如同血泪般淌入山涧。“根源!在那儿!必须封矿!清淤!换…”
“封矿?!”一个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刺破混乱!
人群分开。
廉州通判李严在一队精甲官差的护卫下,踱步而入。他身着簇新的青绿官袍,手持一方明黄绢布,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嘴角却噙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讥诮。他身后的刑部都官司吏王彪更是面如寒霜,腰间悬挂的雁翎刀刀鞘拍打着官靴,发出咄咄逼人的脆响。
“琼州黎境,私开矿禁!擅伐神木!勾连黎蛮!祸乱边地!着即查封鹰喙峒铜山矿坑!问责为首奸民凌氏昆仲!拆毁私铸沟渠!不得有误!”
律法如雷!帕隆脸色死灰!黎族汉子们目眦欲裂!
“大人!”凌云猛地挣脱亲兵钳制,嘶声力竭,“封矿?!引水管渠已快通至毒潭!此渠一拆!暴雨将至!山洪裹挟矿毒!整个鹰喙峒都要被……”
“住口!”王彪厉声打断,雁翎刀半出鞘,寒光闪烁,“矿禁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法!尔等私相授受,酿成毒祸,竟还敢狂言?!”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阿桑怀中那具焦黑的婴儿尸体,竟无一丝怜悯,“刁民!妖言惑众!来人!即刻封矿!拆渠!”
如狼似虎的官差扑向矿坑入口!另一队则挥舞铁锤、铁镐冲向那新铺就的铸铁引水管!
“不——!”帕隆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试图阻拦!
一把冰冷的铁尺狠狠抽在他脸上!鲜血飞溅!几个黎族汉子刚冲上两步,便被官差用锁链铁尺击倒!哭喊声、斥骂声、金铁撞击声瞬间淹没山谷!炉火依旧熊熊,映照着绝望的惨象。
凌云被两名官差死死按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半边脸埋进污垢。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粗壮的、承载着唯一希望的铸铁管被一截截撬开!接口处精心涂抹的糯米灰浆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剥落!看着引水的竹渠被铁锹铲断、掀翻!看着官差用铁锤狠狠砸向那个关键的U型铸铁弯管——那是整个排毒系统泄流的咽喉!
“当!当!当!”
刺耳的撞击声如同丧钟!U型管扭曲、崩裂!最后一截生命线被硬生生扼断!
天,阴沉如铅。
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起初稀疏如豆,转眼便连成铺天盖地的灰白幕布!山谷瞬间被暴雨吞噬!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山涧水位肉眼可见地疯狂上涨!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砂和腐朽的枯枝烂叶,瞬间冲垮了被摧毁的引水槽!失去了铁管束道的山洪,如同挣脱牢笼的恶兽,裹挟着山谷两侧山壁冲刷下的大量暗红色矿渣和浓稠黑泥,汇成一股污秽不堪、散发着浓郁腥铁恶臭的泥石洪流!以毁天灭地之势,咆哮着冲向下游低洼处毫无防备的鹰喙黎寨!
“跑啊——!”
“山神发怒了!”
“救孩子——!”
寨子瞬间变成人间炼狱!泥流如同沸汤般灌入木楼!脆弱的竹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人们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哭嚎、挣扎!抱着牲畜、抓着木桶,试图爬上屋顶!无数身影在污浊的洪水中沉浮!
阿桑抱着怀中的死婴,跪在自家已被洪水淹没的门槛上。死婴那焦黑的双脚浸泡在散发着刺鼻铁锈味的污水中,愈发显得触目惊心。她早已哭干了眼泪,眼神空洞地望着如墨汁般翻滚的恶浪。泥水漫过她的小腿、腰身,冰冷刺骨。她却一动不动,如同生根在洪水中的石像。怀中的死婴在她无声的拥抱中渐渐浸湿。
就在这片末日般的混乱中——
峡谷高处,鹰喙峒铁山峭壁一侧的祭台上,一个猩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独立于狂风暴雨之中!
红娘子!
她一身褴褛的红袍如同凝固的血痂,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苍白扭曲的脸上,更显狰狞。左眼依旧被肮脏的布条紧紧缠裹,布条下隐约可见烫伤的丑陋疤痕。仅存的右眼,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寒光,如同地狱燃烧的余烬!她怀中,同样死死抱着一个包裹!那包裹在她臂弯里纹丝不动,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朽木混合铁锈的死亡气息——正是她早夭的、同样被“铁毒”折磨得双脚焦黑发臭的幼子尸体!
她俯视着下方山谷中在浊浪里沉浮哭喊的黎寨,听着那淹没在雷雨中的绝望哀嚎,又缓缓移过视线,死死盯住峡谷入口处那块巨大的、刻着“铜山矿禁,擅入者死”的冰冷界碑!界碑之上,官差腰间的锁链在闪电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怨毒、丧子之痛、被毁容之恨、家园尽毁的绝望…如同滚沸的熔岩在她胸腔中翻腾、炸裂!
终于!
她猛地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如同巨大棺材盖般的苍穹!在惊天动地的炸雷与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中!发出一声足以盖过洪荒恶浪、刺破九霄云层的、饱含着血泪与无尽怨毒的凄厉长啸!
“凌——泉——!凌——云——!”
声浪滚滚,挟风带雨,如同万千怨魂的齐声诅咒!
“你们炼的铁!开的山!引来的毒!害死的命!欠下的债!!”
她猛地抬起手中早已被捏得变形的婴孩草鞋,鞋面上那朵褪色的红花在闪电下泛着死气的灰白!另一只手却拔出腰间那柄豁了口的黎刀,刀尖狠狠刺入自己裸露的手腕!鲜血瞬间涌出,顺着破锈的刀身滴落在怀中的死婴尸骸上!血水混合着雨水,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我要用你们造的刀!铺的渠!铸的钢!碾成灰!”
“我要这鹰喙山每寸矿砂!每滴毒水!都刻上你们的名字!”
“我要让你们的格物院!你们的港!你们的新天地!为今日陪葬!”
“此恨!此仇!不死!不休!血债——唯血偿!!”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这片被诅咒的大地!炸雷为她作鼓,暴雨替她泣血!整座黎母山仿佛都在她怨毒的誓言下颤抖!
鹰喙峒山谷深处,那座巨大的“铜山矿禁”界碑在肆虐的山洪冲击下,发出“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地向污浊沸腾的泥水中倾倒下去。
刻着“死”字的碑面,最后映入浊流时,倒映着的是上方崖壁祭坛那道被雷光照得惨白的、怀抱死婴的血红身影。
凌泉站在远处稍高的山梁上,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如同泪水。他默默注视着那道如同燃烧在雨幕中的猩红身影,手中紧握着一块粗糙的铁矿渣石。石面硌手,边缘锋锐,刺破了他的掌心,鲜红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缓缓滴入脚下被山洪冲刷成暗红的、浸透了诅咒的土地。铁腥气,血锈气,弥散在湿冷刺骨的空气中,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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