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娘走了
这天裹珍正在院子里晒被褥,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暖暖地铺在棉被上。她拍打着被面,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声催着"割麦插禾"。
"裹珍!"邻居马婶急匆匆地推开院门,脸色煞白,"快、快回娘家!你娘不行了!"
裹珍手里的藤拍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愣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马婶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
"......昨儿个夜里吐了血......你爹今早才发现......"马婶的嘴一张一合,"王婆子说......怕是熬不过今天......"
裹珍的腿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她飞奔出院门。她跑过田埂,跑过小河,跑过那片金黄的麦田。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但她不敢停,仿佛一停下来,那个可怕的消息就会追上她,变成现实。
娘家的院子静得可怕。几只鸡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啄食,看见裹珍也不躲。屋门半掩着,透出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裹珍后来才知道。
她轻轻推开门,昏暗的屋子里,爹佝偻着背坐在炕沿,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炕上躺着一个人形,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灰白的脸——那是娘,却又不像娘。记忆中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娘......"裹珍扑到炕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秀花的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纱,但在看到裹珍的瞬间,还是亮了一下。
"珍......"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回......来了......"
裹珍抓住娘的手,那曾经温暖粗糙的手如今冰凉干瘦,像一把枯枝。她强忍着眼泪,却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娘,你会好的......王婆子呢?她怎么说?"
王秀花微微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没......没用啦......"她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炕柜,"那......那儿......"
裹珍顺着她的指引,从炕柜深处摸出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是几块颜色已经发暗的红布,和一对褪了色的银耳环——那是娘的嫁妆。
"给......给你......"王秀花喘息着说,"留着......"
裹珍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娘,你别说了,歇会儿......我去给你熬药......"
"听......听我说......"王秀花突然抓紧了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珍啊......认命......女人......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儿......是哪儿......"
裹珍摇着头,眼泪模糊了视线:"不......娘,你会好的......"
王秀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老蔫......老实......跟他......好好过......"她的眼睛突然睁大,看向裹珍身后,"爹......爹来接我了......"
裹珍惊恐地回头,只看见空荡荡的墙壁。再转回来时,娘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嘴角却挂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娘?娘!"裹珍摇晃着她的肩膀,但那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回应。
爹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子。裹珍听见他在院子里劈柴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像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悲痛。
裹珍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双腿失去知觉,直到夕阳西下,屋子里暗得看不清娘的脸。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是村里的白事婆。
"丫头,让开些,"白事婆的声音出奇地温柔,"该给你娘换衣裳了。"
裹珍麻木地站起来,看着白事婆和几个婶子给娘擦洗身体,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那是娘自己缝的,针脚细密整齐,领口还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
"你娘手真巧,"一个婶子抹着眼泪说,"这寿衣做得跟新娘子衣裳似的......"
裹珍突然想起自己出嫁那天,娘也是这样,一针一线地为她缝制嫁衣。那天娘说了什么来着?对了,她说:"珍啊,女人这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李老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面粉和几块腊肉,眼神躲闪,不知道该看哪里。裹珍望着这个沉默的丈夫,突然很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但最终只是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轻声说了句:"来了。"
李老蔫点点头,蹲到院子里帮爹劈柴去了。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哀悼。
守灵的三天里,裹珍几乎没合眼。她跪在灵堂前,看着娘安详的脸,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娘教她纳鞋底,娘为她梳头,娘在她第一次来月事时慌慌张张地煮红糖水......这些平凡的瞬间,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宝藏。
出殡那天,秋风萧瑟。裹珍穿着孝服,捧着娘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李老蔫和几个壮劳力抬着棺材,脚步沉重而整齐。爹走在最后,腰板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送老伴最后一程。
下葬时,裹珍终于崩溃了。她扑在娘的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娘!你回来啊!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娘......"
李老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最后是燕子把裹珍拉开,搂着她轻声安慰。裹珍透过泪眼,看见李老蔫蹲在坟边,帮爹一起填土。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怕惊扰了长眠的人。
葬礼过后,裹珍在娘家住了几天,帮爹收拾娘的遗物。每一件衣裳,每一双鞋,都带着娘的影子。爹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一坐就是大半天。
"爹,"临走前,裹珍忍不住问,"你一个人......行吗?"
爹磕了磕烟袋,声音沙哑:"有啥不行的?你娘走了,日子还得过。"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等候的李老蔫,"回去吧,别让老蔫等久了。"
裹珍含着泪点点头,把娘留给她的那个小包袱紧紧抱在胸前。回程的路上,她和李老蔫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秋风卷着落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儿,像无声的叹息。
回到家,婆婆破天荒地没使唤裹珍干活,还煮了碗红糖水给她。"喝了,"她硬邦邦地说,"补气血的。"
裹珍捧着碗,热气熏得眼睛发酸。这个总是刻薄的婆婆,此刻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情。
夜里,裹珍躺在炕上,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娘的离世像一场梦,那么不真实。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娘最后的样子。
"给。"李老蔫突然开口,递过来一个东西。
裹珍摸黑接过来,是个粗瓷的小手炉,里面装着热水,外面包了层布,暖暖的,不烫手。
"放......放肚子上,"李老蔫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手凉。"
裹珍把小手炉贴在腹部,温暖一点点扩散开来。她突然想起娘的话:"老蔫老实,跟他好好过。"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有人在她身边,笨拙却坚定地陪着她度过这漫漫长夜。
第二天一早,裹珍就起来了。生活还得继续,娘说过,日子总要过下去。她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喂鸡喂猪,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些,眼神也常常飘向远方。
李老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状态,默默分担了更多活计。他起得更早,回来得更晚,把裹珍平时要干的粗活重活都揽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成了某种默契。
一个月后,村里来了个收山货的货郎。裹珍把娘留给她的那对银耳环拿出来,想换点实用的东西。
"这成色不行啊,"货郎掂量着耳环,"最多给你换把剪刀,再加两包针线。"
裹珍犹豫了。这是娘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可家里确实需要剪刀......
"不换了。"李老蔫突然出现,把耳环从货郎手里拿回来,塞给裹珍,"留着。"
裹珍惊讶地看着他。李老蔫没解释,只是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跟货郎换了剪刀和针线。
那天晚上,裹珍把耳环小心地包好,藏在了贴身的衣袋里。她摸着这对已经失去光泽的小物件,仿佛摸到了娘的温度。李老蔫蹲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在他粗糙的脸上,忽明忽暗。
裹珍突然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或许比想象中更懂她。他不懂甜言蜜语,但会用行动告诉她:有些东西,值得珍藏。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裹珍渐渐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拿出那对耳环,对着月光细细端详,仿佛能从那些细小的划痕中,读出娘未曾说完的话。
李老蔫从不过问,但每次都会在她收起耳环时,递来一杯热水,或者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这些小小的举动,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温暖,照亮了裹珍前行的路。
腊月里,村里开始准备年货。裹珍和婆婆一起蒸年糕、炸麻花,忙得不亦乐乎。李老蔫则跟着爹去镇上赶集,买回红纸、鞭炮和一小块猪肉。
除夕那天,裹珍特意戴上了娘的耳环。银色的耳坠在她耳垂上轻轻摇晃,像两滴未落的泪。李老蔫多看了她两眼,但什么也没说。
年夜饭比往年丰盛些。婆婆甚至给每个人都倒了小半杯米酒。裹珍抿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逗得公公哈哈大笑。李老蔫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
"明年,"婆婆突然说,"添个孙子就好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裹珍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环。李老蔫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爹,明天我去给岳父拜年,带点啥好?"
裹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曾经让她窒息的婚姻,如今竟成了避风的港湾。娘说得对,女人是菜籽命,但或许,她这颗菜籽,已经在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上,悄悄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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