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暖夜
红薯的甜香还在唇齿间萦绕,裹珍望着冯老三被灶火映红的脸。他正笨拙地用竹片刮着烤炉里的炭灰,胎记在跳跃的火光中变成了温柔的绛紫色。
"灶上...灶上还温着水。"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边缘,"洗、洗脸..."
裹珍没动。她看着冯老三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到那块胎记上,像一滴露水落在花瓣里。夜风吹得煤油灯忽明忽暗,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的像一棵风中的老槐树。
"你也洗吧。"裹珍突然说。
冯老三愣住了,竹片啪嗒掉在地上。他慌乱地去捡,后脑勺撞到了晾红薯干的竹筛,晒干的薯片雪片似的落下来,有几片挂在他支棱的头发上,怪滑稽的。
裹珍伸手摘他头发上的薯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垂。冯老三像被烫着似的往后一缩,差点带翻了小板凳。"我、我去添点煤..."他结结巴巴地说,犹犹豫豫的地往煤堆走。
裹珍看着他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肩头已经磨出了纱,随着动作隐约能看到里面嶙峋的肩胛骨。她突然想起上个月的暴雨天,他就是用这副肩膀,把发烧的她背到镇卫生所的。
灶上的水渐渐凉了。裹珍兑好了温水,把搪瓷盆端到里屋。冯老三还在院里磨蹭,假装整理那些早就不需要整理的竹篾。
"老三。"裹珍在门边喊他,声音比平时软了三分。
冯老三的背影明显僵住了。他慢吞吞地转身,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手指揪着外套的下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水、水够吗?我再去烧..."
裹珍没答话,只是侧身让出半扇门。冯老三慢吞吞地走过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裹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隔着一层布料,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的肌肉猛地绷紧了,汗毛好像都竖了起来。
里屋比往日里亮堂——裹珍新换了40瓦的灯泡。冯老三站在屋子中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他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高大得有些陌生。
"先洗脸。"裹珍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他。
冯老三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连耳朵后面都没擦到。水珠顺着他粗糙的脖颈流进衣领,在锁骨处积成一个小水洼。裹珍接过毛巾,重新拧了一下,轻轻擦过他胎记的边缘。
冯老三的呼吸明显重了。他僵着脖子不敢动,喉结上下滚动着,像吞下什么烫嘴的东西。"我、我自己来..."他声音哑得不成调。
裹珍没理会,继续给他擦脸。毛巾拂过他干裂的嘴唇时,冯老三突然打了个哆嗦。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显得很长,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着,像受了惊的蝶翼。
"脱衣服。"裹珍说。
冯老三猛地抬头,胎记涨成了紫红色。他手忙脚乱地解扣子,手指却不听使唤,把第三个扣子生生拽了下来。纽扣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裹珍脚边。
裹珍弯腰捡起来,顺势帮他解开剩下的扣子。冯老三的胸膛露了出来,肋骨根根分明,皮肤上沾着永远也洗不掉的煤灰。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锁骨延伸到心口,像一条僵死的蜈蚣。
"在矿、矿上弄的..."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解释,"早、早就不疼了..."
裹珍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疤。冯老三倒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伤疤也跟着蠕动起来,仿佛又活了过来。
水温渐渐凉了。裹珍解开自己的发绳,黑发像瀑布一样散下来。冯老三的眼睛瞪得溜圆,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裹珍慢慢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洗得发薄的棉布衬衣。冯老三突然背过身去:"我、我去看看炉子..."
"炉子封好了。"裹珍说。
冯老三的脊背僵直得像块木板。裹珍能看到他后颈凸出的骨节,和肩胛骨上没洗干净的炭灰。她伸手拂去那些灰烬,冯老三猛地一颤,像被火钳烫着了。
"我、我身上脏..."他声音发颤。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掌心贴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冯老三的皮肤滚烫,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他的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像一对被困住的翅膀。
电灯这时突然闪了一下,屋里暗了一瞬。冯老三趁机转身,慌乱中撞到了五斗橱,上面的搪瓷缸子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裹珍。
"睡觉吧。"裹珍轻声说。
冯老三像得了特赦令,手忙脚乱地往木板床边走。裹珍却拉住他的手,引他到双人大床边。冯老三的脚步骤然停住,呼吸变得又急又重。
"我、我身上有炭味..."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裹珍熄灭了灯。月光从塑料布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模糊的光斑。她摸索着握住冯老三的手,把他带到床边。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冯老三僵直地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像一具等待入殓的尸体。他的呼吸声又粗又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裹珍侧身靠过去,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冯老三整个人都绷紧了,肌肉硬得像石头。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炭火味,混着廉价肥皂的气息,莫名的让人安心。
"放轻松点。"裹珍说。
冯老三试着放松,结果打了个喷嚏——他太紧张了。这个喷嚏反而打破了某种僵局,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肌肉终于松弛下来。
裹珍的手搭在他胸口,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她慢慢抚过那道伤疤,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贴上她的后背,力道轻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夜风拂过窗棂,塑料布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冯老三的手从裹珍的背部慢慢移到腰间,粗糙的掌心磨得她皮肤微微发痒。他的动作生涩得像个毛头小子,时不时停下来,像是在确认她的反应。
裹珍抬头看他,月光下冯老三的眼睛亮得出奇。他脸上那块胎记此刻显得很淡,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别怕。"裹珍轻声说。
冯老三突然翻身抱住她,力道大得惊人。他的脸埋在裹珍的肩窝里,呼出的热气烫得她皮肤发麻。裹珍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像寒夜里一根燃尽的炭条,明明已经冷透了,却还倔强地留着一点余温。
"我、我不会..."他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委屈。
裹珍没说话,只是轻轻抚摸他支棱的短发。发茬硬得像刷子,扎得她掌心发痒。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试探性地抬头,嘴唇擦过裹珍的下巴。
这个意外的触碰让两人都愣住了。冯老三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了,又想往后缩。裹珍捧住他的脸,轻轻吻在他那块胎记上。
冯老三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裹珍能感觉到他的睫毛在疯狂的颤动,扫在她脸上像把小刷子。他的嘴唇干裂粗糙,带着红薯的甜味。
夜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户哗啦作响。冯老三像是被这声音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拉被子。棉被又厚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在被窝里摸索着握住裹珍的手,十指紧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疼..."裹珍轻声说。
冯老三立刻松开手,慌得想掀被子下床。裹珍拉住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次他的力道轻多了,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像块暖宝宝。
月光移到了床尾,屋里更暗了。冯老三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睡着了,手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像是怕她跑掉。裹珍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发现那块胎记在睡梦中变得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了。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又寂寞。裹珍靠在冯老三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他的身上有炭火的味道,有红薯的甜香,还有阳光晒过棉被的温暖气息。
夜更深了。冯老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把裹珍往怀里带了带。他的嘴唇动了动,含糊地嘟囔了句什么,像是某个名字。裹珍凑近去听,却只听到一声满足的叹息。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落在窗台上。裹珍闭上眼睛,第一次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冯老三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回荡,沉稳有力,像某种无声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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