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弑君之剑
他引着萧辰走向厅堂中央的实验台:
“今日是林念对‘质量守恒定律’的结课演示。
您当初留下的那几页笔记,我们……终于摸到了一丝门道。
请您……斧正。”
他们的称呼是“东翁”。
在这个只信奉“真理”与“技艺”的地方,皇子的身份,远不如一句“东翁”和阿一的一块饼干来得更有分量。
在厅堂中央最大的一张实验台前,那个被阿一“威胁”要扣掉点心的林念,正专注地进行着最后的调试。
她神情冷静得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更添了几分超越年龄的知性与沉稳。
看到萧辰走近,林念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便立刻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实验之中。
她用一根细长的铜镊,将一小截蜡烛稳稳地固定在黄铜天平一端的密封玻璃罩内,然后用另一端的砝码精确配平。
在公输班和萧辰的注视下,她用一根引火杆,通过玻璃罩预留的小孔,点燃了蜡烛。
烛火跳动,温暖的光芒映照着她专注的脸庞。
随着蜡烛的燃烧,众人清晰地看到,天平承载着蜡烛的一端,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
“如您所见,天平失衡,看似有物质凭空消失。”林念没有抬头,
“但根据《格物入门》第三章‘气态转化’所述,
此乃燃烛之‘油(碳氢化合物)’,与空气中之‘气母(氧气)’结合,化为‘定气(二氧化碳)’与‘水汽’逸散所致。
若能将此三者尽数收集,天平必将恢复平衡。”
她放下手中的炭笔记事板,终于抬起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又锐利,竟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萧辰。
公输班在一旁低声对萧辰补充道:
“这孩子,为了验证这个定律,
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烧了快一斤的蜡烛,称了上百次,稿纸都堆了半尺高。
昨夜子时才冲出来,说她想通了。”
林念却毫不在意,她眼睛里闪烁着偏执的光芒。
她没有直接说结论,而是反问萧辰:
“东翁,弟子有一事不明。
我们烧掉的蜡烛,重量变轻了,可它真的消失了吗?
还是……只是变成了我们看不见、抓不住的物质?”
她不等萧辰回答,便激动地说道:
“弟子想,这世上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无中生有’和‘凭空消失’。
万物都只是从一种样子,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我们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所以,哪有什么神迹和天命?
若真有神,那神……就是这些我们还没弄明白的‘道理’本身!”
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在整个厅堂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第一个有反应的,是并非全然赞同的农家传人石拓。
这位一辈子与土地和节气打交道的老者,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困惑与不安。
他下意识地反驳道:“小姑娘,话不能这么说!
天地自有神灵,春耕要祭勾芒,秋收要谢后土。
老朽种了一辈子地,就是靠着对土地爷的敬畏,才换来风调雨顺。
若没了敬畏,没了神明,那人……岂不是什么都敢干了?”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几个年长学生的共鸣,他们小声议论起来。
显然,林念的理论冲击了他们从小建立的信仰根基。
然而,公输班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没有立刻赞同,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老眼中闪烁着复杂光芒。
他缓缓走到实验台前,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冰冷的玻璃罩,喃喃自语:
“以目验之,以尺量之,以秤称之……
不凭经文,不信鬼神,只信亲眼所见之实据。
这……这正是我墨家‘明故’之法的精髓!”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念:
“小姑娘,你之所言,与我墨家‘非命’之说,何其相似!
我墨家先贤亦言,人之祸福,非由天定,乃在人力。
但你……”
他的声音顿住了,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审视。
“但你说的‘道理’,似乎……并非我等所言的‘天志’。
在你看来,这‘道理’本身,无情无欲,无善无恶,只是存在,对吗?”
“是!”林念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这个“是”字,狠狠砸在了公输班的心上。
他踉跄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他明白了。
墨家的“非命”,是在承认“天志”(一个有意志、有好恶的至高存在)的前提下,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
可这个女孩提出的,是一种更彻底的唯物主义!
她是在从根源上,否定任何超然于“规律”之上的意志的存在!
这已经不是“非命”了,这是“无命”!
是足以动摇他整个墨家学说根基的……“异端邪说”!
但他,却无法反驳。
因为对方的论证,恰恰建立在他最信奉的“明故”之法上。
用你的矛,攻你的盾。
公输班看着林念,眼神无比复杂。
那不再是看一个学生,而是看一个可怕的“同道”。
他没有再赞叹什么“大道”,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对着自始至终都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萧辰,行了一个大礼,一揖到底。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敬畏与求道般的谦卑:
“公输班,受教了。”
“我墨家……或许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孩子们更是炸开了锅,反应各异。
那个做压缩饼干的男孩激动地举手:
“我明白了!
我做的饼干能顶饿,不是因为阿一姐姐的方子有仙气,是因为里面的麦粉和肉干,就是能给人力气的‘道理’!”
但他身边一个更小的孩子却茫然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什么道理?我没听懂,我还是觉得阿一姐姐的饼干最好吃。”
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则快要哭出来了,她怯生生地站起来,大声反驳林念:
“你胡说!
我奶奶说,要是不拜山神爷爷,山里的野狼就会下来吃人!
山神爷爷才不是假的‘道理’!”
一时间,赞同、质疑、困惑、恐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整个学堂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思想火花的辩论场。
萧辰没有立刻介入这场由一个定律引发的思想风暴。
他的眼中,没有因为石拓的质疑而愠怒,也没有因为公输班的震撼而自得,只有一种播种者看到种子终于破土而出时的欣慰。
“成了。”他在心中轻语。
他要的不是一群只知复述答案、盲目信奉的学徒。
他要的,是能亲手点燃火焰的盗火者!
是敢于质疑权威、挑战旧神,最终能独立思考、并用自己的语言去捍卫“道理”的开拓者!
这争论,这碰撞,这看似混乱的场面,才是“未来”真正的声音。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阿一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
看到她正担忧地望着那个因激动而脸颊通红的林念时,
他心中的那份欣慰,却又沉淀下一丝凝重与担忧。
他知道,林念今日点燃的,是一把双刃剑。
它能斩断蒙昧的锁链,照亮前行的路。
但它同样是一把足以斩断千年皇权根基、动摇“君权神授”国本的“弑君之剑”。
只是如今,这把剑还很稚嫩,握剑的手也还很弱小。
若过早地暴露在世人面前,引来的不会是启蒙,只会是毁灭性的绞杀。
他更看到了林念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也看到了那份天才独有的孤独。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阿一的担忧是对的。
他要培养的,不该是冰冷的“道理”的化身,不该是只会计算对错的算盘珠子。
而是手握真理,却依然懂得为一碗热汤而感动的、活生生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从那伟大的理想中暂时抽身,重新回到了这个充满了烟火气的当下。
他这才走向公输班,脸上重新带上了温和的笑意。
阿一端着温好的汤,静静地听着。
她听不太懂那些深奥的词汇,但她能感受到林念身上那股熟悉的、和殿下极为相似的“味道”:
一种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并且坚信一切都可以被“弄明白”的自信。
但她也看到了林念眼中那份过于早熟的冷静,和几乎不存在的、属于孩童的天真。
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一阵担忧。
她端着汤走上前,没有去理会什么“神明”和“规律”,只是将温热的汤碗递到林念面前,用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
“林念,先把汤喝了。
你昨晚肯定又没睡好,眼圈都黑了。
再聪明,身子熬坏了,就什么都‘格’不出来了。”
林念那份锐气在阿一面前瞬间消散,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地接过了汤碗。
阿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看向萧辰,眼神里带着一丝忧虑。
她是在用这个动作无声地告诉殿下:
您看,您教出来的这个最聪明的孩子,快要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道理”了。
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看着林念低头喝汤的乖巧模样,阿一心中那份担忧却并未完全散去。
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正与公输班讨论着什么的殿下,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知道,林念很聪明,能和殿下聊那些她听不懂的“大道理”。
不像自己,只会做饭、算账,关心殿下有没有按时吃饭。
她会不会……有一天就跟不上殿下的脚步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有些发慌,但随即,她又看了看手中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她想,算了,想那么多干嘛。
殿下再厉害,也总得吃饭吧。
只要殿下还需要她做的饭,她就永远有自己的位置。
这么一想,她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又被一种更踏实的温暖给取代了。
然而,她那细微的情绪变化,又怎能逃过萧辰的眼睛。
他正与公输班低声讨论着什么,却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阿一那瞬间的失落。
他停下了与公输班的交谈,后者立刻会意地退后半步。
萧辰走到阿一身边,看着她那双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眼睛,伸出手,没有去碰她,只是将她刚刚擦拭汤碗边缘的一方布巾拿起,叠了叠,放回她腰间的小包里。
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笑道:“吃醋了?”
阿一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连忙摇头:“没有!我……我只是……”
“我知道。”萧辰打断了她,眼中的笑意变得温柔而认真,
“你是在担心,我教出来的孩子,都变成了只会计算对错的算盘珠子,没了人情味,对不对?”
他用眼神看向正在喝汤的林念,
“她们能格物致知,能算出星辰的轨迹,能推演出天地的道理。这些,很重要。”
“但是,”
“她们算不出这碗汤的火候,也算不出要加多少盐才能让你我喝得舒心。
她们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正确’,但只有你,能让我的世界变得……‘温暖’。”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阿一的鼻尖,
“所以,别胡思乱想。
这个家里,山长可以有很多个,天才也可以有很多个,但管着我吃饭的‘小管家婆’,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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