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脆弱的平衡
李记在他面前的册子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勾。
议事厅内刚刚平息的火药味还未散尽,萧辰的目光便转向了民政司的席位。
“赵郡守。”
赵小五立刻会意起身。
赵小五的问题,没有像李记那样充满攻击性,反而带着悲天悯人的沉重。
“公输矩子,”
“民政司的户籍簿上记录:
去年冬天,仅仅武威城城南,就有十七位超过六十岁的老者,因‘风寒入体并发恶疾’而亡。
这个数字,是全郡所有里坊中最高的。”
“我们的医官和里长在事后提交的报告中都指出,主要原因,是他们分配到的‘蜂窝煤’质量太差,杂质过多,燃烧不充分,往往到了后半夜就熄灭了。
我想问,格物所的新式‘三型对流暖炉’图纸,已经下发了整整半年,
为何永安里的百姓,还在用着最原始的土炕取暖?”
这个问题,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如果说军费超标还只是“浪费”,那么因为技术推广不力而冻死人,这已经是实实在在的“过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格物所的席位上。
须发皆白的公输班缓缓站起,这位墨家矩子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羞愧和一丝无奈。
他对着萧辰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长揖:
“回赵郡守,此事……是老朽无能,也是格物所的疏忽。”
他没有推卸责任,先将过错揽于自身,赢得了在场不少人的敬意。
随即,他话锋一转:
“新式煤炉的推广,需要一种特殊的耐火黏土来制作炉芯,
以保证热量不会过快流失。
而这种黏土,目前在整个武威郡,只有城西的王家窑能够烧制。”
他深吸一口气,
“而王家窑的窑主……仗着独家供应,将黏土的价格抬高了五倍。
如此一来,每台煤炉的成本便居高不下,远远超出了民政司的财政补贴预算。
我们……无法大规模推广。”
听到这里,萧辰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民政司席位最末端,那个从开会起就一直低着头的里长身上。
“王里长,我记得,《凉州官吏亲族经商避嫌条例》的附录里有过备案。
王家窑的窑主,是你内弟吧?”
“噗通!”
王里长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重重地跪倒在地。
整个议事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刚刚还在激烈争辩的各司主官,此刻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更惊恐地看着主位上那个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
萧辰没有理会王霖的求饶,他只是对身旁的阿一,轻轻点了点头。
阿一立刻从一个早已备好的木箱中,取出了一份卷宗和几块物证,呈递给了军法官李敢。
李敢上前一步,他那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王霖完全笼罩。
他没有看卷宗,只是拿起其中一块黑乎乎的“蜂窝煤”样品,猛地举起,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砰!”
煤块应声碎裂,露出的不是乌黑的煤心,而是大量的黄褐色泥土和石子!
“军法处民声监督司联合调查报告!”李敢的声音如雷霆炸响,
“经查,永安里里长王霖,利用职权,为其内弟王二狗的‘王家窑’提供庇护,恶意垄断‘二号耐火黏土’市场,哄抬物价,
致使民用‘三型煤炉’项目推广受阻!
直接导致永安里十七户居民冬季取暖不足……
此为渎职!”
李敢一脚踩在碎裂的煤块上,碾了碾,
“更查明,王家窑为牟取暴利,在供给永安里的蜂窝煤中掺杂超过五成的劣质泥土,此为谋财害命!”
萧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霖,眼神冰冷:
“王里长,《凉州基层干部绩效考核手册》开篇第一句写的是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食民之禄,担民之忧!”
“你吃的,是我凉州的俸禄;”萧辰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担的,却是你一家一姓的私利。
你,担得起那十七条人命吗?!”
“来人!”萧辰厉声道,不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革去王霖里长之职,与其内弟一并送往黑山铁矿‘劳动改造’二十年!
王家窑,即刻查封,收归官营!”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特别是那几个与本地世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吏代表,声音如冰:
“我再说一遍,在凉州,我的规矩,就是天!
任何人,任何家族,胆敢将你们在旧世界那套‘人情’和‘生意’,凌驾于凉州百姓的性命之上,王霖,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场风暴过后,会议并未结束。
萧辰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示意流程继续。
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质询,将不再是简单的部门扯皮,而是关乎凉州未来走向的生死之辩。
这一次站起来的,是城东纺织厂的李厂长。
这位以强硬和高效率著称的女强人,没有去看任何人,而是将问题直接抛给了神农谷的代表,农家传人石拓。
“石先生,”
“我的问题很简单。
根据《总览》数据,去年农务司为我们纺织厂提供了三千担‘雪棉一号’,品质极佳,让我们厂的‘云锦二号’成了昆仑商会最畅销的货品。
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今年的棉花预购订单,你们农务司却只批给了我们两千担,并且附加了‘土地轮休’和‘水资源配额’的限制。
我想问,在全凉州都在高喊‘增产增效’的时候,你们农务司为何要开历史的倒车,主动减产?
这是否违背了殿下‘人定胜天’的格物之道?”
这个问题,瞬间戳中了所有生产部门的痛处!
格物所的工匠、铁器坊的主管,都纷纷点头附和。
他们同样面临着原材料供应不足的困境。
须发斑白的石拓,闻言缓缓站起。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带来的布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捧来自神农谷的、肥沃湿润的黑土。
另一样,则是一捧从纺织厂周边棉田里取来的、干燥板结、甚至泛着白色盐碱的黄土。
他将两捧土放在众人面前的桌案上,对比鲜明。
“李厂长,”石拓的声音沙哑,
“殿下教我们的‘格物之道’,第一课便是‘敬畏’。
敬畏土地,敬畏自然。这捧土,”
他指着那捧黄土,
“我一来到凉州就调查了你们纺织厂周边的土地。
这就是你们纺织厂去年‘超额’完成订单的代价。
过度种植,过度灌溉,不计后果地榨取地力,让原本上好的水浇地,在一年之内就出现了‘盐碱化’的征兆。”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痛心和执拗:
“殿下要的是万世基业,是一片能养活子子孙孙的沃土!
而不是一片只风光三年,就变成不毛之地的荒漠!
我们减产,不是为了后退,而是为了能走得更远!
这个道理,你们只想着订单和工分的工厂主,懂吗?!”
这场争论,已经触及到了凉州未来发展模式的根本性问题,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萧辰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了赞许的微笑,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在全场因“发展模式”之争而陷入沉思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身影站了起来。
是都尉,侯三。
这位从泥腿子中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此刻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憨直,取而代之的是被巨大压力和责任感压迫出的凝重。
“各位大人,各位先生,”
侯三摊开自己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军功积分兑换手册》,指着上面的条目,
“我手下的兵,都是跟着殿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们不认什么大道理,就认这本册子。”
“册子上写着,一百积分,可以换一亩水田;
三百积分,可以给家里的娃换一个‘官办学堂’的名额。
他们信了,所以他们才会拿命去填,才会不分昼夜地操练。”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财政司的李记,扫过民政司的赵小五,扫过在场的所有文官,最后,他的目光几乎是带着一丝恳求,落在了主位之上。
“可是现在……
我手下有五十三个攒够了一百积分的兵,他们的换地申请,在民政司压了三个月了!
赵大人说,地不够分!
我还有二十个弟兄,想给娃报名,学堂的夫子说,教室不够,先生也不够!”
侯三“啪”的一声将手册合上,那双总是充满希望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
“我只想问一句,”
“我们许诺给他们的那个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要是……要是兑现不了了,我们……还拿什么,让他们去卖命?”
侯三这句发自肺腑的质问,瞬间劈开了凉州繁荣表象下最致命的裂痕:
“希望”正在贬值!
驱动整个凉州高速运转的最核心引擎:
“军功积分”信用体系,已经出现了兑现危机!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如常的凉王萧辰。
萧辰只是随意的用卡尺敲击桌面的“嗒”的一声,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萧辰示意李记上前。
李记心中了然,走到那面巨大的《凉州年度数据汇总图表》前,扯下黑布,开始数据汇报。
“截止目前,凉州总人口!三百八十万!比三年前,增长了三百万!流民转化率,92%!”
“财政!去年总收入九百八十万两!其中,‘昆仑商会’占比68%,‘神仙盐’一项,利润率高达百分之三百!”
“农业!‘金穗三号’推广覆盖率85%,平均亩产比关中地区高出两成!但人均耕地,已低于警戒线!”
“工业!‘凉州二号钢’产量,年产五十万斤!但关键原料,对外依存度,50%!”
“军事!常备军三万,预备队五万,民兵十五万。军功积分总发放量三百万点!但需求满足率,已下降到20%!”
李记放下木杆,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洪亮地总结道:
“诸位!账本已经很清楚!
我们用三年,创造了一个奇迹!
但今天,这个奇迹,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而且涌入凉州的流民越来越多。
这将导致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土地、商路、资源、军功!
这四把锁,已经死死地锁住了我们前进的道路!
不打破它,我们过去的一切,都将是为自己挖掘的坟墓!”
李记的话音落下,整个议事厅内,气氛已经从最初的自豪,转变为巨大的焦虑。
萧辰站起身,环视全场,声音平稳却极具穿透力:
“问题,都摆在桌上了。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我们过去三年所有的成就,都将化为泡影。”
他宣布道:“扩大会议结束。各司主官留下,其余人,散会。”
整个退场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戏。
被点到名的人:
苏瞻、慎独、陈庆之、李敢等人,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他们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们知道,最艰难的会议即将开始,这是挑战,更是机遇。
而那些没有被点到名的中低层官吏和代表们,则发出一阵充满遗憾的骚动。
他们没有“如蒙大赦”。
恰恰相反,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急切。
纺织厂的李厂长第一个忍不住,她没有退场,反而快步走到财政司主官李记面前,将手中的《总览》拍在桌上,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追问:
“李大人!
报告里说商路资源对外依存度高达五成,这不对!
我们厂上个月已经成功试制出用本地驼毛混合麻料的‘三号棉布’,韧性只比‘云锦二号’差半成,成本却能低三成!
这个数据为什么没更新上去?!”
“你的数据只经过了厂内测试,还没通过格物所的‘耐久性压力’认证,无法作为战略储备物资录入总账!”
李记头也不抬地反驳,显然对这种“越级汇报”习以为常。
另一边,神农谷的老农代表则堵住了农务司的官员,将一捧还带着泥土的麦种递过去,急切地说道:
“大人!‘金穗三号’的地力消耗太大了!
我跟石先生提了好几次,咱们必须马上启动‘豆麦轮作’的方案,不然明年土地就要出大问题!
这事今天必须在会上定下来啊!”
这个退场的过程,不像散会,更像一个被强行中断的“项目研讨会”。
离开的人,不是怕了,而是恨自己级别不够,无法参与到最高级别的决策中去。
他们围着那些留下的主官,七嘴八舌地提供着自己领域内的“解决方案”,试图将自己的“数据”和“建议”塞进这场即将开始的核心会议里。
他们路过苏瞻、慎独等人时,眼神里没有“惶恐”,只有一种“你们可得给咱们想出个好办法”的殷切期盼和信任。
他们是这台巨大机器上最重要的零件,他们知道机器出了问题,并急切地希望中央能尽快给出修复指令。
直到李敢不耐烦地用刀鞘敲了敲门框,低吼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添乱!按规矩来,有建议,走流程,写报告!都出去!”
人群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然而,他们并没有真的离开。
庭院里,那些刚刚还在激烈争辩的官员和代表们,此刻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院中,没有喧哗,只是不时地回头,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明德堂”那扇缓缓关闭的厚重木门。
老农代表从怀里掏出那杆用了半辈子的旧烟袋,装上了烟叶,却忘了点火,只是对着身边的工匠代表喃喃自语:
“殿下一定有办法的,就像当年对付蝗灾一样,他总有法子。”
纺织厂的李厂长则对她手下的几个小组长斩钉截铁地说道:
“都别走了,就在这儿等。
等里面的大人们商量出个章程,咱们也好第一时间回去安排生产!
时间就是订单,就是工分!”
阿一站在门内,透过那即将闭合的门缝,看着外面那些不愿离去的身影。
寒风吹拂着他们单薄的衣衫,但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寒意,只有近乎固执的等待和信赖。
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骄傲,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所有人信任着的、正缓缓走向沙盘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温柔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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