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还得是亲妈

苏沁雷厉风行的命令，迅速传达到了整个省城。

不到半天，一架直升机就在红旗沟附近的山谷里轰鸣着降落，带来了第一批省里最顶尖的地质和爆破专家。紧接着，各种精密的勘探设备和专业的调查人员，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红旗沟的村民们，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国家力量”。他们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拿着各种看不懂仪器的专家们，在工地上忙碌的身影，再看看那个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便能调动这一切的神秘“夫人”，心中除了敬畏，再无他想。

然而，苏沁本人，在下达了那一连串命令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问调查的任何细节。

仿佛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件随手便可碾死的、微不足道的虫豸。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失而复得的儿子——顾建业身上。

她没有住进大队部特意为她准备的、最好的房间，而是执意要住进顾建业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兼卧室。

当她走进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空气中还带着淡淡墨水和汗水味道的屋子时，清冷的眼睛再次微微收缩。

屋子里的一切，都简单到了极致。一张硬板床，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被；一张用木板搭成的长条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图纸和书籍；墙角，是那个用竹签和棉纸制作的、精巧却“寒酸”的建筑模型。

苏沁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指尖上沾染了一层细微的灰尘。她又摸了摸那硬邦梆的床板，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就住这种地方？”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带着一种质问，“这就是你所谓的‘事业’？”

顾建业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了桌上。

“妈，您先喝口水，一路辛苦了。”

苏沁看着那只粗瓷茶杯，又看了看儿子那双因为长期劳动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眼中的冰冷，终于还是化开了一丝。

她坐了下来，却没有碰那杯水。

“建业，”她看着他，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柔软，“跟我回京城吧。”

“这里不适合你。你所掌握的知识，你父亲留给你的那些东西，都不应该浪费在这种地方。”

“回到京城，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国家科学院，建筑工程研究院，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那里有最好的实验室，最顶尖的团队，最宏伟的项目……那，才是你应该站立的舞台。”

她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诱惑力，为顾建业描绘了一个任何知识分子都无法抗拒的、金光灿烂的未来。

顾建业却只是摇了摇头。

“妈，我的舞台，就在这里。”

他走到窗边，指着窗外那片热火朝天的土地，指着那些虽然衣衫朴素、但脸上却洋溢着希望的村民们。

“您看到的，或许只是穷山沟。但我看到的，是一片等待被唤醒的土地，是一群渴望改变命运的人民。您看到的，是我在受苦。但我感受到的，是亲手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快乐。”

“这种快乐，是京城任何一间实验室，任何一个宏伟的项目，都无法给予我的。”

苏沁看着儿子那坚定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团从未熄灭过的、理想主义的火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儿子了。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需要她保护的、沉默寡言的少年。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风骨，甚至……有了自己的王国。

“是……因为那个叫沈若雪的女孩吗？”苏沁突然的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顾建业一愣，随即坦然道：“她很好，但这不是我留下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苏沁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点受伤的情绪，“你为什么，宁愿在这里受苦，也不愿意回到我身边？难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和你父亲，当年没能保护好你？”

顾建业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转过身，看着母亲那双故作坚强的却十分难受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楚。

“妈，”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我知道，你们已经为我，承受了太多。”

“我留下，不是为了逃避，更不是为了赌气。”

“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走一遍父亲没有走完的路。我只是想证明，他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那些知识和理想，不是空中楼阁，不是什么‘封资修’的毒草，而是能够真正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

“您给我的，是庇佑，是坦途。但我想自己，去劈开一条路。”

他的声音，真诚而坚定。

苏沁看着儿子那双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清澈而执拗的眼睛，那座一直用冰冷和威严武装起来的、坚固的心防，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塌了。

她的眼圈红了，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顺着那保养得宜的脸颊，潸然落下。

她不再是那个气场强大的“夫人”，她只是一个……心疼自己孩子受苦的、普通的母亲。

“傻儿子……你这个傻儿子……”她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顾建业的头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妈有多想你……”

顾建业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母亲的膝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

母子俩谈了很久，很久。

顾建业第一次，向母亲详细地讲述了他在红旗沟的每一个计划，每一个梦想。从建筑队，到夜校，再到那个宏伟的水电站。

而苏沁，也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的挑剔和评判，像一个普通的听众，安静地、认真地，听着儿子的故事。

当听到水电站项目因为“铜线”问题而卡壳时，苏沁擦干了眼泪，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果决。

“铜线是吗？”她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顾建业知道，母亲，已经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第二天，当顾建业再次醒来时，发现母亲已经不在屋里了。

桌上，却多了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一碗熬得软糯香甜的小米粥，和两个金黄的、散发着浓郁蛋香的煎鸡蛋。

而在碗边，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母亲那手风骨遒劲的字迹：

“饭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天塌下来，有妈给你顶着。但路，要你自己走。我信你。”

顾建业拿着那张纸条，看着那碗热粥，他知道，母亲，终于理解并接受了他的选择。

她没有离开，而是以一种更柔软的方式，选择留下来，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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