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装行囊》
夜幕慢悠悠地罩住黑石坞。夯土墙外的虫鸣刚起,坞堡里的灯就一盏接一盏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歪歪扭扭的网。晒谷场的石碾早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窸窣声——三百多口人要在一夜之间备齐行囊,每一声咳嗽、每一次器物碰撞,都在寂静里被放大了数倍。
张寡妇蹲在自家土灶前,往陶瓮里码麦饼。饼是用去年的陈麦磨的面,掺了些野菜碎,硬得能硌出牙印,却顶饿。她的孩子趴在灶台上,手指戳着陶瓮边缘的裂纹,奶声奶气地问:“妈,咱要去南边找爹爹吗?”
“对,找爹爹。”张寡妇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把最后一块饼塞进瓮里,用麻布盖紧。她男人死在洛阳时,这孩子才刚会爬,如今却记得爹爹的模样——那是她用炭笔在墙上画的,被雨水冲了又画,早已模糊不清。旁边的竹筐里装着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最底下压着个布包,里面是花如月分的稻种,她用灶灰拌过,说是能防虫。
不远处的铁匠铺里,火星子正随着风箱的拉动往外窜,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老铁匠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滚,手里的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他正在把半截断刀回炉,要打成把镰刀。旁边的木架上,已经摆了十几件改好的农具:锄头的木柄缠着防滑的麻线,镰刀的刃口磨得发亮,还有几把小镢头,是给孩子们准备的。
“师傅,这把矛尖还能用,真要打成锄头?”学徒捧着根锈迹斑斑的矛尖,那是去年从羯兵尸体上拔下来的,矛尖上还留着个缺口。
老铁匠啐了口唾沫在铁砧上:“留着能当饭吃?”他抢过矛尖扔进火炉,火苗“腾”地窜起来,“到了南边,有地种才能活,这些破铜烂铁,换不来半升米。”他用铁钳夹出烧红的铁块,铁锤落下时,火星溅在他胳膊上,他眼皮都没眨一下——去年守坞堡时,羯兵的箭射穿了他的小腿,他就是这样咬着牙把箭拔出来的。
韩成功提着盏马灯,沿着坞堡的甬道慢慢走。马灯的光晕不大,刚好能照见脚前的路,却把两侧房屋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看见李三郎正背着个大包袱往牛车上挪,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包袱里露出半截犁铧——那是他家祖传的物件,上次羯兵来犯时,他藏在炕洞里才保住。
“慢点,别扯着伤口。”韩成功走过去搭了把手,包袱沉得压手,“这里面除了犁铧,还有啥?”
“俺婆娘的绣活,还有给娃攒的几块碎银。”李三郎喘着气笑了笑,脸上的疤挤成一团,“花小姐说南边的地肥,这犁铧用得上。”他忽然压低声音,“校尉,咱真能顺利过河?俺听说呼延烈的人凶得很……”
“比慕容部的骑兵还凶?”韩成功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年在狼牙谷,你一条腿都能砍翻两个羯兵,还怕他们?”他指了指不远处堆着的武器,“那些断刀矛尖都捆好了,到了南边,找个铁匠铺回炉,换些粮食或种子,总比带着占地方强。”
李三郎看着那些捆成束的武器,忽然叹了口气:“都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
“命还在,就啥都能换回来。”韩成功提着马灯往前走,“抓紧时间歇会儿,后半夜就得出发。”
走到花如月家院外时,听见里面传来捣药的声音。他推门进去,见花如月正坐在石桌前,把艾草、苍术剪成碎末,分装在一个个小布包里。桌上摆着十几个陶瓶,有的装着金疮药,有的装着止泻的草药,还有个小陶罐里是烧过的草木灰,她说能消炎。
“这些防疫的药包,每户发一个。”花如月抬头笑了笑,鬓角沾了点草药末,“渡河时让大家揣在怀里,芦苇荡里潮气重,烧点苍术能防着生病。”她拿起个药包递给韩成功,“你也带一个,上次你胳膊被箭划伤的地方,还没好利索。”
韩成功接过药包,一股清苦的香气钻进鼻子。“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花如月指着墙角的包袱,“衣物、种子、伤药都收拾好了。对了,我把那张黄河沿岸的地图抄了份新的,标注了几个可以落脚的村落,万一……”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没有万一。”韩成功打断她,“咱们一定能过去。”他看着花如月指尖的薄茧,那是这些年做针线、捣药磨出来的,忽然想起穿越前的妻子,她的手上只有敲键盘磨出的茧子,从来不用干这些粗活。
花如月似乎察觉到他的走神,把一个水囊递过来:“这是我煮的草药水,放凉了,你喝口润润喉。”她轻声说,“后半夜冷,我给你找了件厚些的袄子,放在你屋的石床上了。”
“多谢。”韩成功接过水囊,喝了一口,草药的苦味顺着喉咙往下走,却奇异地压下了心里的纷乱。
离开花如月家,韩成功没回屋,而是爬上了望楼。夜风比傍晚时凉了许多,吹得他裹紧了衣裳。望楼外的星空格外亮,银河像条银色的带子,横亘在天上。他想起现代的城市,夜里根本看不见这么多星星,只有霓虹灯的光,把夜空染成灰蒙蒙的一片。
他摸了摸脖子,那里空荡荡的。原身没有什么虎符吊坠,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跟羯兵厮杀时留下的。可他总忍不住想摸,就像穿越前总忍不住摸手机一样。他不知道那个世界的家人怎么样了,那场车祸后,他们会不会难过……
“校尉,都安排好了。”王二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乡勇们轮流守夜,牛车都套好了,船户那边也派人去盯着了,不会出岔子。”
韩成功低头往下看,王二的身影在马灯下像个黑黢黢的剪影。“让弟兄们别大意,呼延烈的人说不定会有巡逻队。”他顿了顿,“给船户那边送些热汤过去,让他们也暖暖身子。”
“俺这就去。”
王二走后,望楼又恢复了寂静。韩成功望着远处的黄河,夜色里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黑影,却能听见水流撞击河岸的声音,哗哗的,像在诉说着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河里的一滴水,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往前冲,不知道会流向哪里,却只能往前。
下望楼时,路过老张头的屋。老头正坐在门槛上,用布擦拭着一把旧船桨。桨柄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见韩成功过来,他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校尉,这桨陪俺在黄河上漂了三十年,救过俺三次命,带着它,保准能顺利渡河。”
“好。”韩成功蹲下身,“张大爷,您熟悉水情,明天渡河时,您多照应着点妇人和孩子。”
“放心!”老张头拍着胸脯,“俺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哪里水深,哪里水浅。呼延烈那狗东西,俺早就想给俺儿子报仇了!”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俺儿子要是还在,跟您一样,也是条好汉。”
韩成功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他知道,这坞堡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压着太多的事,太多的仇。
回到自己屋时,石床上果然放着件厚袄子。他拿起穿上,暖和的棉花裹着身子,驱散了夜的寒意。他躺在石床上,听着坞堡里渐渐平息的声响,偶尔有孩子的哭闹声,很快被大人哄住了。远处的黄河还在哗哗地流,铁匠铺的锤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风箱偶尔“呼嗒”响一声。
他闭上眼睛,却没有睡意。脑海里一会儿是穿越前的城市夜景,一会儿是黑石坞的夯土墙,一会儿是慕容部骑兵的铁蹄,一会儿是花如月递过来的药包。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转着,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醒来时,听见外面传来集合的哨声。韩成功起身下床,摸了摸怀里的药包,清苦的香气让他精神一振。他拿起墙角的长戟,走出屋门,见坞堡里的人已经陆续往门口聚集,牛车上堆满了行囊,乡勇们握着武器站在两侧,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劲。
花如月走过来,递给她一个麦饼:“趁热吃,路上说不定没时间吃饭。”她轻声说,“水都烧开装进水囊了,让大家记着,不到万不得已,别喝河里的水。”
韩成功咬了口麦饼,硬邦邦的,却越嚼越香。他望着天边渐渐亮起来的光,对花如月说:“走吧,该出发了。”
两人并肩往门口走,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人群。夜色还没完全退去,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他们正朝着天亮的地方走去。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https://www.24kkxs.cc/book/4240/4240486/50449666.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