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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请达摩面壁盏


驿站官署深处,卷宗阁的木门被推开,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气味,带着一种尘封历史的沉重感,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凝滞了。

谢云景高大的身影立在靠墙一排巨大的樟木书架前,大氅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深青色的劲装。

他专注地理过书架上密密麻麻,贴着标签的卷宗匣子,他伸出手精准地落在书架中层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乌木匣子上,标签上写着“天启五年·成王谋逆案·卷七·牵连名录”。

那匣子比其他卷宗匣子更为沉重,乌木的纹理在积尘下透出幽暗的光泽,如同承载着一段被掩埋的血色过往。

“啪嗒。”

匣子被取下,搭扣轻响。

谢云景转身,将沉重的乌木匣放在旁边一张宽大的木书案上。

他拂去匣盖上的积尘,动作沉稳,指尖带着一丝凝重。匣盖开启,一股岁月沉淀后的纸张和墨汁气息扑面而来。

匣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泛黄的卷宗。

最上面一份,封皮上用遒劲的朱砂笔写着:“霁月窑季氏案·附供状”。那朱砂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鲜血。

谢云景拿起那份卷宗,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落在封皮上的朱砂小字上,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叹息。

他沉默片刻,才将卷宗递给身后一直安静等待的沈桃桃。

“你要看的。”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仿佛接过了一段冰冷而血腥的历史,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她坐到书案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屏住呼吸,轻轻翻开。

卷宗内页,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却透着一种刻板的冷酷:

“天启五年,冬月廿七,太后千秋寿宴。”

“是夜,长乐宫,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百官朝贺,觥筹交错。”

“成王李桓,献‘霁月天青’缠枝莲纹大盘一对,贺寿。”

“帝悦,亲抚之,赞其‘釉色天青,温润如玉,霁月之辉,名不虚传’。”

“盘底暗藏机括,内藏淬毒精钢匕首,淬‘见血封喉’之剧毒。”

“帝触盘底机括,匕首如毒蛇吐信,骤然弹出,寒光乍现,直刺帝心。”

“千钧一发,内侍……忠心护主,以身挡刃,匕首贯胸,血溅当场。”

“帝惊怒,龙颜震怖,厉喝:‘逆贼!’禁军如狼似虎,蜂拥而上,刀光剑影,成王伏诛。当场格杀,血染宫闱。”

“太后目睹亲子惨死,惊厥昏厥。”

“霁月窑季氏,献器附逆,罪不容诛,满门抄斩,鸡犬不留,以儆效尤。”

冰冷的文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沈桃桃仿佛看见,那被无辜牵连,如同待宰羔羊般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季家府邸。

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八个字血淋淋的判决,带着滔天的杀意和皇权不容丝毫挑衅的冷酷。

沈桃桃的心猛地揪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卷宗边缘,卷宗几乎要被撕裂。

她抬头看向谢云景,“季家,就因为这个被满门抄斩?他们……他们只是造瓷器的,怎么可能知道成王要谋逆,这太冤枉了。”

谢云景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眼眸里却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情绪复杂难辨。

他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冰冷的现实:“霁月窑世代供奉内廷。所造瓷器,每一件从选料,制坯,施釉,烧制,到最终呈送御前,需经内务府,司礼监,甚至皇帝近侍。层层查验把关。”

他顿了顿,继续给沈桃桃说着其中的弯弯绕绕,“成王选在太后寿宴,用霁月窑的盘子,献上淬毒匕首,这匕首是如何躲过层层查验,藏入盘底机括的?霁月窑在贡品交付前,是否知情?是否参与?”

他的目光扫过沈桃桃震惊的脸:“你能说清季家是‘不知情’,还是‘知情不报’,亦或是……‘同谋’?”

“最重要的是,这些在皇权眼里……重要吗?”

谢云景的声音陡然转冷,“重要的是,匕首是从霁月窑的盘子里弹出来的。在皇帝抚弄之时弹出来的。”

“霁月窑就是成王谋逆的……帮凶,是皇帝心头那根必须连根拔起的刺,是杀给天下人看的那只鸡。”

沈桃桃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是啊,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真相是什么重要吗?

季家不过是这场权力倾轧中,一枚微不足道却必须被碾碎的棋子。一个用来泄愤,彰显皇权不容侵犯的牺牲品。

她甚至能想象到,皇帝震怒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只需要一个泄愤的出口。

季氏,这个曾经煊赫的瓷器世家,就成了那个最合适的祭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窒息感,手指微微颤抖着,继续往下翻看卷宗。

后面的内容,更加触目惊心。是季家被查抄的清单,厚厚一叠,密密麻麻。

沈桃桃的目光猛地顿住,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最下面一行小字上:

“季氏家主季怀远,闻讯惊惧过度,失禁瘫软于地,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季氏长女季岁岁,年十七,献季氏传家之宝‘达摩面壁盏’,并,霁月窑全部库藏珍宝地契,银票。总计纹银三百七十万两,黄金十二万两,古玩珍器尽数充入内库。”

“帝感其诚,念内侍总管蔡忠贤进言‘霁月窑,匠人之心,望陛下留一丝香火。’”

“遂得法外开恩,改判季氏满门流放宁古塔,遇赦不赦。”

沈桃桃的心一颤,十七岁的季岁岁,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在父亲瘫软如泥,禁军刀剑出鞘的绝境之下。

她站了出来,献出全部家产和传家之宝,只为换得满门一条生路。

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

“达摩面壁盏……这盏是什么,竟然能抵得上满门性命?”沈桃桃下意识地看向谢云景,眼中充满了不解。

谢云景微蹙了一下眉头,才缓缓说道:

“相传,南朝梁时,达摩祖师渡江北上,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悟道之时,天降神泥,遇火不化,遇水不融,色如琉璃,质若凝脂。少林方丈慧可禅师,感念神迹,取神泥,请当时隐世制瓷圣手‘泥菩萨’,耗时九载,方得一盏。盏成之日,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梵音隐隐。盏壁薄如蝉翼,透光可见人影,轻叩声如龙吟。盏内注水,水波不兴,如镜面平滑。盏底天然形成达摩祖师面壁参禅之影,须眉毕现,衣袂飘然,栩栩如生,仿佛祖师真身隐于盏中。”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神往:“此盏乃佛门圣物,亦是瓷器史上不可逾越的巅峰。千年来辗转流传,历经战火,最终为季氏先祖所得,奉为镇族之宝,秘不示人。非灭族之祸,绝不现世。其价值已非金银可衡量,乃无价之宝。”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神乎其技,难怪能让皇帝动容。

“那季岁岁她……”沈桃桃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在那个夜晚,说服族老们交出这传家之宝的,又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力挽狂澜的?她才十七岁啊。”

谢云景的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成王伏诛后,禁军围府,季府朱漆大门被轰然撞开,如狼似虎的士兵手持火把利刃,蜂拥而入,瞬间将诺大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刀光映着火光,杀气腾腾。

季家当代家主季怀远,正与几位族老在书房赏玩新得的钧窑笔洗,闻听管家连滚带爬报来的噩耗,当场如遭雷击。

手中价值千金的笔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竟是……屎尿齐流。

口中只会无意识地喃喃:“完了,完了,霁月窑,百年基业,毁于我手……”状若疯癫。

“族中长老面如死灰,踉跄着冲向祠堂,整个季府如同末日降临,哭声震天,绝望弥漫。

仆妇下人四散奔逃,杯盘狼藉,一片混乱。

唯有季岁岁。

她一身素白孝服,当时其母新丧未久,孝期未满,立于季府正堂,脊背挺直,如寒梅傲雪。

面对步步紧逼的禁军,她面不改色声音沉静,穿透了满院的哭嚎:“禁军大哥,”

她对着眼神凶戾的校尉,微微颔首,“季氏满门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可否容小女子与家父说几句话?”

那校尉见这少女临危不惧,气度不凡,又念及季家世代供奉内廷,或许还有转机。

他犹豫片刻,挥了挥手,粗声道:“快些,莫要耍花样。”

季岁岁走到浑身污秽的季怀远面前,蹲下身。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看着父亲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眼底深处掠过失望。

她伸出手,没有半分嫌弃,用力抓住季怀远冰冷颤抖的胳膊,字字如刀,狠狠劈进季怀远混沌绝望的意识里:“季家三百七十六口,上至耄耋族老,下至襁褓婴孩,你想他们就这么死去么?”

季怀远被她眼中的寒光和话语的锋利刺得浑身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起来。”季岁岁用力将瘫软的季怀远从冰冷污秽的地上拽了起来。

她扶着他如同烂泥的身体,目光扫过周围哭嚎的族人,声音如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满院的悲声,“都闭嘴,哭嚎无用,能救命的,只有我们自己。”

她扶着季怀远,一步一步,走到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面前,“三叔公,五叔公,七叔公……霁月窑是季家百年基业,是祖宗心血,但基业没了,可以再挣,心血毁了,可以再创,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季家的根,不能断。霁月窑的魂,不能灭。”

她猛地转身,指向庭院中那些虎视眈眈,如同索命恶鬼的禁军。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响彻整个季府:“季氏愿交出所有,库藏珍宝,田产地契,银票现银,尽数献于御前。”

“还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投向季府那座供奉着祖宗牌位和传家之宝的祠堂。

眼底深处的不舍如剜心剔骨,那盏……是季家的魂,可今天为了三百多条人命,她……必须舍。

“请……达摩面壁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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