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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佛道辩法1


为表公正,此番佛道两家辩法,是有蒙古一开始的信仰,萨满教的巫师主持。

只见一个老萨满上台,用苍老浑浊的声音宣布:“佛道辩法,正式开始,此番辩法佛道两家各处九人,道门,佛门,各遣一人对座。一方理屈词穷,即落败下场,次者续辩!直至一方人马尽数问倒,其敌即为胜!”

他话音方落,对面道门方阵中,便见一道人影起身迈步踏上了辩经坛,坐在了道门一侧的蒲团之上。

代表道门出战的第一位,乃是丘处机坐下弟子,真常子李志常。

经历了这些年的操劳,他面容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的水,对着贵由微微稽首,目光如箭,直射向西首佛门前列:“贫道李志常,敢问哪位大师,首赐教益?”

佛门阵中,一名肤色黝黑,在这漠北腊月依旧赤膊袒肩的枯瘦老僧缓缓起身,目光森冷。

他只略一点头示意,脚步落于坛上,每走一步,整个辩法石坛就会随之一震,可见此人不论佛法如何,至少内力修为已是不俗。

“老衲,竭摩陀。”

这竭摩陀出身南传佛教,颇有些古印度论辩学派的遗风,没有任何客套寒暄,辩论猝然爆发。

“道无实体,无可证明,一切不过玄想虚谈,更直指老庄言道恍惚,自相矛盾!”

南传佛教主张“诸法实有”,竭摩陀此言一出,坛下一阵骚动,要知道哪怕同为佛门,许多佛门教派也谈“空性”,竭摩陀此言,其实也是对他们的挑衅,巴思珈嘴角微撇,显然同样不喜竭摩陀此种论调。

李志常却纹风不动,他眼帘微垂,仿佛眼前并非辩敌,而是拂过道袍的一缕清风。

待竭摩陀气势稍歇,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大师既言我道虚无,敢问大师所证‘无我’,可有其形?若有其形,何以为‘无’?若无形相,‘无我’之言,又从何立?”

竭摩陀干瘪嘴唇微微颤抖,正要开口,李志常未予丝毫空隙,平缓之音再起:

“金刚妙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梦境现前,似实有。人清醒时,知其虚妄。南传《阿含经》中‘无我’之言,是真觉之悟?抑或仍在梦中呓语?梦中言无,醒后何以印证梦中之无?”

竭摩陀的胸膛急剧起伏,赤脚在冰冷的黑石上不自控地碾磨着。他张开嘴,喉咙深处传出“嗬嗬”的粗喘,如同破旧的风箱被粗暴拉动。

竭摩陀想要继续争辩,却被那巨大的逻辑陷阱绞索死死勒住,终归只能变成模糊不清的呜咽。

那张黝黑的脸瞬间失去所有光泽,灰败如尘土,深陷的眼窝里光芒彻底熄灭。

他猛一跺足,几乎站立不稳,踉跄退后一步,干枯的右手抚过胸前,表示“离场认负”的手势,随即默默转身,走下经坛。

短暂的死寂。

贵由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很快被不耐取代。

拔都按刀的指节不经意间收紧,笑着看向佛门方阵深处。

蒙哥沉静的面容毫无波澜,嘴角那一道细微纹路,却不知是讥诮还是赞许。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倏然自佛门汉传僧侣中站起,不是名震天下的高僧,只是一名面容寻常,衣袍半旧的僧人。

这时候站出来的,正是少林寺的觉远和尚。

虽然佛门其他人并不知道他水平如何,但少林寺的僧人,毕竟是忽必烈费尽心思请出山的,觉远要出战,巴思珈等人也只能给忽必烈面子。

觉远缓步上台,姿态从容,步履间带着一种难言的疏朗与自在,仿佛僧鞋踏着的不是决定道统存亡的战场黑石,不过是山野间的一截羊肠小路。

“贫僧觉远,见过真人。”

他合十行礼,声音平和,不扬不抑,目光澄澈地看着李志常,开口道:“适才道长以‘梦幻泡影’难倒竭摩陀大师。然则……”

觉远微微一顿,先看了眼下方鹿清笃,之后语速如溪水缓行般说道:“然,道言‘清净无为’,既为清净,何故着相于争这胜负之念?道长如今在此台之上,争此辩坛之胜,是行道乎?是破道乎?”

此话直指本心,坛下观者大多茫然。唯李志常平静如石雕的眼眸深处,猛地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难以察觉地震颤了一下。

对面这僧人无惊世骇俗的名头,言语间也无凌厉攻势,只一句“何故争胜”,便似拨开了迷雾,照见了他道袍之下的“争”心。

“道法自然,自然之道,非关一法一术,今日贫道不为‘争’,只在于辩天地之正理。”

李志常开口,声音竭力维持着稳定,但那一双双敏锐的耳朵,已能捕捉到那坚如磐石的表层之下,一丝难以抑制的动摇,“佛门慈悲,亦立万法度人。辩中求道,明理证真,亦道之一途。”

觉远缓缓摇头,“道兄所言自是正理。贫僧不似方才那位精于法相的大师能引经据典。唯曾于山中行脚,见水自瓶中倾覆于地。”

他目光投向坛边阴影里一个无人注意的,被人遗弃的破瓦罐,里面尚存少许残余的浊水。

“此水在瓦罐中,便染尘埃,失其清质,污浊不堪。然若它重归于浩渺江河,与无尽之水融为一体,便即澄澈透明。”

觉远重新看向李志常,语声温和却似重锤,“道兄,此刻争此坛上之理,是处浊罐之中,抑或归浩淼之流?”

“是处浊罐之中,抑或归浩淼之流?”

这句话字字平平无奇,组合起来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心流力量。

周遭喧嚣似乎完全褪去。李志常僵立不动,一身清冷的青灰色道袍几乎凝成了雕塑。

那浊水的譬喻如冰冷针,精准穿透了他意识最深处那道微不可察的裂隙。

此刻的他,自认这些年虽为大宋,但这些年的机关算计,如何算得上清净无为,无争无扰,这又怎么能称为修行人?自己此刻不就是那罐中浊水,挣扎于尘世吗?

李志常嘴唇微翕,想辩驳,却觉舌头发僵。

所有引以为傲的玄门妙理、前贤雄辩,此刻都脆弱如沙砌高塔,在这股直指道心的澄澈静流下轰然瓦解。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直冲顶门,气血微涌,喉头一甜,他生生将那涌至半途的闷气咽下,才不致失态。

最终,李志常极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比出与竭摩陀同样决绝的手势,没有言语,默然转身,一步步走下辩坛。

道门方阵内,空气陡然凝固如铅块,沉得令人窒息,又弥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那觉远立在台上,衣袍依旧半旧,神情如同无事发生,只微微合十,向李志常行了一礼。

下一个。

又一个。

再一个……

接连三位全真教高道登坛,竭尽全力,各展精微道要。

然而这貌不惊人的觉远和尚,仿佛天生一颗不为外物所动的玲珑心,无论对方玄理如何深奥精妙,攻辩如何犀利如刀剑,他只以那份浑然天成的澄澈应对。

言语不多,却每每如一捧清泉,照见了复杂思辨中那份难以明言的“执着”“机心”或是“强名之累”。

言语平淡如水,后发而先至,点出的皆是那最根本处的一丝缝隙。

台下观者屏息,有那通晓道法深义的,已是汗流浃背。

忽必烈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容,似乎是对这僧人起了些兴趣。

其他宗王听不懂这些,阿里不哥粗鲁地低咒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皮。贵由眼中厌烦愈盛,对这般寡淡的言语较量失去了兴致,懒洋洋地向后靠去,闭目养神。

“咄!”

一声清叱,如惊雷炸在经坛之上。

一人飞身纵上高台,宽袖道袍带起凌厉风声,落地时身形如山岳峙立,渊渟岳峙。

正是尹志平。

尹志平面色如水,废去的双臂无力的下垂在两侧,目光扫过对面觉远,微微点头示意。

觉远正要开口,尹志平声若洪钟,已抢先发难,字字砸落:“大师方才言‘水归浩渺便清’!然则,这坛上坛下,这山河大地,苍生悲欢,何处不是污浊?大师所言‘浩渺’之流,又在何处?

难道只在大师心中一念不起的清净里?那众生痴愚困苦,大师眼中,莫非皆是水中浮沙,不值一顾?佛门大慈悲,大宏愿何在?慈悲何在!”

因为自己曾经因情欲险些入了邪道,所以尹志平对众生的痴愚十分了解。

他自从获得小龙女原谅之后,这些年潜心修行,若不是和马钰生前一样,心中还放不下所谓门派传承,放不下对小龙女道歉疚的话,只怕以他如今的心性,也是能修炼《先天功》的。

“这山河大地,苍生悲欢,何处不是污浊?”

声音响彻之际,尹志平体内浩荡无匹的全真玄功如山洪奔涌,经坛冰冷的黑石地面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尘埃无风自扬,并非夸张声势,而是内息激荡到极致,气机外溢,引动了周遭!

觉远浑身一凛,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猛退一步。

他面上那恒久不变的平和终于如冰雪融化般层层剥落,露出其下瞬间的茫然。

觉远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头滚动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终究,他垂下眼帘,轻轻叹息一声,比出手势,深深看了尹志平一眼,转身退下。

佛门方阵大哗,一片愤怒的低吼和震惊的吸气声响起。

拔都按刀的右手松弛下来,蒙哥也睁开眼睛,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然而觉远虽败,但风暴并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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