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K小说网 > 蛋壳里的半张婚书 > 第一章 金陵寒铁

第一章 金陵寒铁


民国二十七年,春寒料峭的南京城,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这里是国民政府兵工署下属的一处军械所,深藏于城市的腹地,远离秦淮河畔的纸醉金迷,只有冰冷的钢铁与焦灼的等待才是永恒的主题。巨大的库房内光线昏暗,高大的拱顶下,一架架蒙着帆布的火炮轮廓森然,像蛰伏的巨兽。空气凝滞,唯有角落里一台老旧的德制炮闩分解机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咔哒、咔哒”声,规律得如同一个垂死病人的心跳。

陈延舟就伏在那台机器旁。他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黄埔军校技术科制式军装,脊背微弓,整个人几乎要埋进那堆冰冷的零件里。他个子不算矮,但此刻蜷缩着,显得格外单薄。鼻梁上架着一副边缘磨损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火种,紧紧追随着手中细长镊子尖端的每一次细微移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个铜制卡榫,那卡榫小得如同半片指甲,锈蚀严重,周围还沾着干涸的黄油和难以清除的黑色积碳。

汗珠顺着他清瘦的额角滑下,悬在下颌,要滴不滴。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间。空气里浮动着金属的冷腥和劣质润滑油的刺鼻气味。

“……这炮闩的复进簧导管,德国人的东西,精是精,可太娇气,沾点灰就卡壳……这批缴获的克虏伯山炮,十门有八门卡在这儿……”他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连同窗外隐隐传来的街市喧嚣,都被那枚小小的卡榫隔绝在外。他的世界,此刻只有磨损的金属表面,只有齿间细微的咬合偏差。

“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库房里炸开。

旁边一个粗壮的军械员把沉重的炮弹箱砸在地上,腾起的灰尘在昏暗的光柱里张牙舞爪。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几乎与机器融为一体的身影,嘴角扯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嗤笑。

“啧,我说延舟老弟,”粗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又跟那堆破铜烂铁较劲呢?鼓捣一上午了吧?有这功夫,不如帮老哥我搬几箱药包实在!”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臂膀,炫耀似的鼓起肌肉,“这年头,能扛枪放炮才是真本事!修修补补,能顶几个鬼子?等人家飞机大炮砸到脑门上,你这精细活儿,怕是连响都听不着一个!”

库房里其他几个正在清点零件的军械兵闻言,也停下动作,目光或同情或戏谑地投向陈延舟。角落里那台机器单调的“咔哒”声,此刻显得格外孤寂和不合时宜。

陈延舟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镊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眼镜片反射着顶棚投下的昏黄光晕,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没有看那个挑衅的军械员,视线穿过冰冷的炮架和蒙尘的帆布,投向库房唯一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高窗。窗外,一截灰蒙蒙的天空被铁栏杆切割得支离破碎。

沉默在机油和灰尘的气味里蔓延。几秒钟后,他垂下眼,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什么也没说。镊子尖再次探向那枚顽固的卡榫,指尖稳定得如同焊在钢铁上。只是那“咔哒、咔哒”的声响,似乎比刚才更加清晰,也更加固执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一下,又一下。

探亲的批条终于攥在手里,薄薄一张纸,却像烙铁般滚烫。陈延舟几乎是跑着离开军械所那令人窒息的油污和阴冷。他挤上塞满归乡人的闷罐火车,一路颠簸,窗外的景色从江南的水田、桑陌,渐渐换成豫中平原那熟悉的无垠麦野。暮春的风带着麦苗灌浆时特有的青涩甜香,灌满了整个车厢,也灌满了他的胸腔。他靠着冰冷的车壁,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看见树下站着的身影——柳月如,穿着她最爱的淡青布衫,辫梢或许系着红头绳,朝他扬起脸,笑容比五月的槐花还要清甜。

离家越近,那压在心底许久的沉甸甸的东西,似乎被这乡野的风吹散了些许。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个硬硬的小方盒,里面是一枚细细的银戒指,样式简单,是他用攒了许久的津贴在南京银楼打的。他想象着把它轻轻套上柳月如纤细的手指时,她脸上会飞起怎样的红霞。

火车在傍晚时分喘着粗气停靠在一个简陋的小站。陈延舟几乎是第一个跳下车厢。夕阳熔金,泼洒在广袤的麦田上,远处村庄的轮廓在炊烟中若隐若现。他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全是泥土和草木的芬芳,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朝着那个亮着温暖灯火的村庄奔去。

家就在眼前了。低矮的土坯院墙,熟悉得令人鼻酸的柴门。

他推开虚掩的院门,喉头滚动,那句“月如,我回来了”几乎要冲口而出——

声音卡在了喉咙深处。

院子里没有那抹期待的淡青色身影。只有父亲佝偻着背,沉默地在磨刀石上“嚯嚯”地磨着一把旧柴刀。刀刃在石上刮擦,发出单调刺耳的声音。母亲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手里拿着针线,却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残红,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一种冰冷的预感,毒蛇般倏地缠上陈延舟的心脏。

“爹?娘?”他声音发紧,干涩得厉害,“月如呢?”

母亲像是被惊醒的木偶,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无声滑落。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父亲停下磨刀的动作,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刀柄,指节捏得发白。他抬起头,那双被岁月风霜侵蚀得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悲恸和麻木。

“……没了。”父亲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鬼子……前晌……飞机……”

“轰——!!!”

父亲的尾音被一声撕裂长空的尖啸彻底吞噬!

那不是一声,是无数声!凄厉得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叫,瞬间压倒了村庄里所有的鸡鸣犬吠,从四面八方、从头顶的天空狠狠砸了下来!

陈延舟猛地抬头,瞳孔骤然缩紧。

灰蓝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涂上数道狰狞的黑色烟迹。几个丑陋的铁灰色十字形阴影,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带着死亡的轰鸣,低低地盘旋着,俯冲着!阳光在冰冷的金属机翼上反射出刺眼而残酷的光芒。

“敌机——!!!”陈延舟目眦欲裂,嘶吼声冲破喉咙,带着血沫。

晚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

刺耳的俯冲尖啸陡然拔高到极限,像是要撕碎人的耳膜和神经。紧接着,是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爆响!

“轰隆——!!!”

“轰!轰轰轰——!!!”

大地在脚下疯狂地颤抖、抽搐!巨大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和致命的破片,在视线所及的村庄各处,在陈延舟的瞳孔深处,轰然炸开!土墙、屋顶、草垛……瞬间被狂暴的冲击波撕得粉碎,抛向空中!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木屑、泥土,如同密集的弹雨般横扫过来,狠狠砸在院墙上,发出噼啪的爆响!

“趴下——!!!”陈延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本能地扑向呆滞的父母,将他们死死按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灼热的尘土和呛人的硝烟瞬间将他吞没。整个世界只剩下毁灭的巨响、刺鼻的硫磺味和脚下大地痛苦的痉挛。

意识在巨大的轰鸣和震荡中短暂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压在头顶的死亡尖啸似乎略略远去,大地仍在余震中**。陈延舟猛地抬起头,甩掉满头满脸的灰土,视线在浓烟中急切地搜寻。恐惧像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月如家!就在斜对面!

那熟悉的、有着小小花窗的土坯房,此刻只剩下半截摇摇欲坠的残墙!浓烟和烈火正从断壁残垣中猛烈地翻腾出来,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月如——!!!”

陈延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冲出院门,冲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炼狱!脚下是滚烫的瓦砾和焦黑的木炭,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烤干。爆炸激起的烟尘浓得化不开,带着呛人的焦糊味,疯狂地钻进他的口鼻,刺激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

“月如!月如你在哪——?!”他嘶喊着,声音在爆燃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哭嚎中断断续续。眼睛被烟熏得刺痛流泪,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和本能,在灼热的废墟中跌跌撞撞地摸索。

手被滚烫的砖石烫起了燎泡,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他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神经: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咳…咳咳……”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一堆尚在燃烧的焦黑房梁和土块下传来。

陈延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疯了一样扑过去,不顾炽热的火焰燎烤着他的衣袖,徒手去扒那些沉重滚烫的杂物。指甲在焦炭和瓦砾上折断,鲜血混着黑灰流淌下来,他也感觉不到疼痛。

“月如!撑住!我来了!”他嘶哑地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搬开一块沉重的焦木。

终于,焦黑的断梁下,露出了一片熟悉的、染满污血的淡青色衣角。

柳月如被压在沉重的废墟下,只有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脸上沾满了黑灰和血污,曾经灵动清澈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咳嗽。

“延……舟……”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辨认出眼前模糊的身影,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

陈延舟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他跪在滚烫的废墟上,徒劳地想去握住她的手,想去堵住她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沾满了血和灰,根本无处下手。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我在!月如!我在!别怕,我救你出来!”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更加疯狂地去搬动那些沉重的断木瓦砾,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冲刷出两道污浊的痕迹。

柳月如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她涣散的目光吃力地向上抬了抬,望向那硝烟弥漫、如同被撕裂的灰色天空,那里还有敌机盘旋投弹后留下的狰狞烟迹。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她破裂的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

“替……替我……好……好活着……”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还未来得及成形,便永远地凝固在了她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曾映着整个春天、映着他身影的眸子,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了。

她抬着指向天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瓦砾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陈延舟呆呆地跪在那里,保持着搬动废墟的姿势,像一个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周围的世界——冲天的火光、刺鼻的浓烟、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喊、敌机远去的嗡嗡声——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瞬间褪去,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白。只有眼前这张凝固的脸庞,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阵裹挟着灰烬的热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一片焦黑的纸屑,轻轻拂过他的手背。

陈延舟麻木地垂下眼。

半张纸。

被烈火舔舐过,边缘蜷曲焦黑,像濒死蝴蝶的残翅。纸面大部分已化作飞灰,只残留着巴掌大的一块。上面,一行娟秀却已被烟熏火燎得模糊的墨字,如同垂死的哀鸣,顽强地烙印在焦黄的纸页上——

“与子偕老”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不是半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焦脆的边缘,动作轻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他颤抖着,将这片残存的、滚烫的誓言,紧紧、紧紧地攥在了手心。纸张的焦糊味混合着鲜血和泥土的气息,直冲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

指腹下,是纸张烧灼后特有的、带着死亡余温的粗粝触感。那四个字——“与子偕老”——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穿透皮肉,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深处,反复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痛得他蜷缩起身子,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

他死死攥着那半张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这残留的碎片、连同那无尽的痛楚和眼前这片炼狱景象,一起捏碎在掌心。

冰冷的雨点,终于从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云层里砸落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片,敲打在滚烫的废墟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片片带着焦糊味的白雾。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灰烬,流进嘴里,是苦涩的咸腥。

他慢慢抬起头,透过迷蒙的雨幕,望向那片刚刚吞噬了所有美好的天空。敌机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几道慢慢扩散的、象征死亡的黑色烟痕。那烟痕,像几条丑陋的伤疤,刻在故乡支离破碎的天幕上,也刻在了他空荡荡的胸腔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用力眨掉水珠,视线穿过雨帘,落在远处。残破的村庄在雨水中呜咽,几处未熄的火苗还在顽强地舔舐着焦黑的断木,发出噼啪的哀鸣。视野所及,断壁残垣间,散落着辨不清形状的焦黑物体……那是曾经鲜活的生命,是他熟悉的叔伯婶娘、玩伴邻居……如今只剩下这天地间最残酷的印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蹂躏的土地,最后落回掌心那半张焦黄的纸片。雨水滴落,“与子偕老”四个字在湿润中微微晕开,墨色更深,像凝固的血。

陈延舟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刺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压抑的哽咽而剧烈起伏。再睁开眼时,那里面翻涌的绝望和空洞,已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燃烧的黑色火焰所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张焦脆的婚书折好,如同收起一件稀世珍宝,然后用力地、死死地按进胸前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隔着湿透的军装布料,那纸张的棱角清晰地硌在皮肉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掩埋了月如的、仍在冒着青烟的废墟,又看了一眼身后在冷雨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如枯井的父母。没有任何告别的话语。他猛地转过身,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迈开脚步,踏着泥泞和瓦砾,一步,一步,朝着村外,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凄冷的雨幕中,迅速被浓重的灰暗吞噬,只剩下一个决绝而沉默的轮廓。

军械所库房那熟悉的油污和铁锈味再次将他包裹,如同沉入冰冷的海底。陈延舟脱下沾满故乡泥泞和焦痕的军装外套,换上了另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工装。他走到角落那台德制炮闩分解机前,机器依旧发出单调的“咔哒”声。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炮管、蒙尘的炮架、堆积如山的待修零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闷。几个正在清点弹药的军械兵停下动作,偷偷觑着他。那个曾出言嘲讽的粗壮军械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触及陈延舟那毫无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冰冷石质面具的侧脸,和他身上尚未散尽的硝烟与泥水混合的气息,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讪讪地低下头,用力擦拭着手中的弹壳。

陈延舟对周遭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置若罔闻。他拉开工具柜,取出锉刀、油石、细砂纸、一罐新开封的润滑油。动作稳定,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

他坐回分解机旁的小凳上,拿起昨天未修完的那枚卡榫。镊子尖再次探入那精密的齿轮缝隙。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快,更稳,也更狠。细小的锉刀在卡榫锈蚀的部位快速而有力地刮擦,发出“沙沙”的锐响,金属碎屑簌簌落下。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下颌滴落在冰冷的零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他恍若未觉,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活计,那目光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所有的痛楚、所有无声的嘶吼,都灌注到这冰冷的钢铁之中,用这锉刀、这砂纸、这机油,一点点地磨砺,一点点地重塑。

“咔哒。”

一声清脆、利落的咬合声响起。

那枚顽固的卡榫,终于被完美地修复,顺畅地滑入预定位置,严丝合缝。

陈延舟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放下工具,拿起旁边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那枚卡榫,直至它重新泛出铜质的光泽。然后,他将其小心翼翼地装回那台克虏伯山炮的炮闩复进机构。整个过程沉默得如同哑剧。

“喂,陈工,”一个年轻的军械兵抱着几根炮管清洁杆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旅部刚催了,说前线急等这批克虏伯,修好一门是一门,下午能拉走几门?”

陈延舟没有抬头,只是将修好的炮闩复进机构“哐当”一声,稳稳地装回炮尾巨大的闩室内。他拿起巨大的扳手,拧紧固定螺栓,金属与金属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这门,”他指了指刚修好的山炮,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下午两点前,调试完毕。”

说完,他径直走向库房角落堆积的另一堆零件——那是几门故障更为复杂的苏制野炮炮架。他蹲下身,拿起一个沉重的缓冲机筒,开始检查内部磨损的液压杆。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投入水中的顽石,沉默,坚硬,带着一种即将迸裂的压抑力量。

库房里只剩下工具碰撞金属的叮当声,和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那单调的“咔哒”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扳手拧紧螺栓的沉重闷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https://www.24kkxs.cc/book/4240/4240230/50547779.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