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色诊疗室
医务室的空气混杂着消毒水、血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硝烟焦糊味。白炽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光线昏黄,在陈延舟惨白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他半倚在一张铺着发黄床单的铁架床上,左肩的工装已被剪开,暴露出的伤口狰狞可怖——皮肉外翻,被火药灼烧得焦黑,深可见骨,边缘还在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血珠,将身下染红了一片。
“嘶……”当消毒酒精棉球第一次触碰到创面时,陈延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牙关瞬间咬紧,额头上刚擦掉的冷汗又瞬间密布,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但他死死地忍住,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右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床沿,指关节用力到失去血色。
“陈工,忍忍…得清创,不然感染就麻烦了…”说话的是厂卫生所的张医生,一个四十多岁、面相敦厚、戴着厚厚眼镜的男人。他额角也挂着汗,动作尽量放轻,但眼中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专注,每一次镊子探入翻找嵌入皮肉深处的火药残渣和细小金属碎屑时,都似乎格外仔细,甚至有些…刻意地延长了探查的时间。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钩在神经上反复撕扯,陈延舟的意识在尖锐的痛苦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他紧闭着眼,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但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折磨。冷汗浸湿了后背,黏腻冰冷。
“陈工!陈工!”虎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小小的身影急得团团转,想帮忙又无从下手,只能死死攥着陈延舟工装的下摆,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张大夫,您轻点!轻点啊!”
“虎子…别吵…”陈延舟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他勉强睁开眼,想给虎子一个安抚的眼神,视线却有些模糊。
“好了,大的碎渣基本清理了,现在缝合。”张医生直起身,拿起缝合针线。他的动作很稳,针尖在皮肉间穿行,带来另一种尖锐细密的刺痛。他一边缝合,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语气带着关切:“陈工,你这真是从鬼门关爬回来啊!听说那炮弹…不是咱厂里的?谁这么大胆子,敢往炮膛里塞那玩意儿?这不是要人命吗?”
陈延舟没有立刻回答。剧痛消耗着他大部分的精力,但张医生话语里那一丝过度的“关切”和“好奇”,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他高度戒备的神经。他半阖着眼,任由汗水滑落,含糊地应了一声:“…秦头…在查…”
“是该好好查!太无法无天了!”张医生义愤填膺,手上的缝合动作却依旧稳定流畅,甚至显得有些过于熟练了。他微微俯身,凑近伤口,像是在检查缝合的密实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陈工,你当时离得最近,真没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不对劲的?比如…有什么人靠近过炮位?或者…炮弹出问题前,有奇怪的声音?”
这问题问得太直接,太具体了!陈延舟心头警铃猛地一响。一个医生,即便关心,重点也该在伤情上,为何如此急切地打探现场细节?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微微偏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张医生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敦厚的脸。镜片后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
“没…太乱了…”陈延舟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和喘息,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费力,目光却如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那副厚眼镜,“只记得…炮弹…卡进去的时候…有很刺耳的…金属刮擦…像是…强行塞入…很费力…”
他一边说,一边死死盯住张医生的脸,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张医生的缝合动作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极其微小的停顿,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如常:“哦?强行塞入?那动静肯定不小啊…可惜当时太乱了…”他结束了最后一针,剪断缝线,直起身,“好了,伤口处理完了。失血不少,得赶紧输血补液。”他转身去拿挂在墙角的输液瓶和针管,背对着陈延舟和虎子。
就在张医生转身的瞬间,医务室虚掩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年轻姑娘冲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眼圈通红,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和搬运零件蹭上的油污,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狂奔而来。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病床上的陈延舟,以及他左肩上那狰狞的伤口和刺目的血迹。
“哥——!”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恐惧和心疼的哭喊,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这声音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刺穿了医务室凝滞的空气!
陈延舟浑身剧震!这声音…这称呼…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回响,却又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他猛地抬头,视线撞进那双盈满泪水、写满了惊恐和巨大悲伤的眼睛里。
林秀!那个在装配车间角落里总是默默干活、眼神怯懦又带着一丝倔强、让他莫名感到一丝熟悉和心痛的姑娘!她叫他…哥?!
巨大的冲击让陈延舟脑中一片空白,伤口的剧痛似乎都暂时退去,只剩下这声呼唤带来的惊涛骇浪。记忆深处,那个战火纷飞的雨夜,泥泞中失散的、妹妹林秀那稚嫩惊恐的小脸,与眼前这张布满泪痕、因极度担忧而扭曲的年轻面庞,骤然重叠!
是她?!她还活着?!她怎么会在兵工厂?!无数个疑问如同乱麻瞬间塞满脑海。
林秀根本顾不上任何人的目光,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又像一头护崽的母兽,跌跌撞撞地扑到病床边,颤抖的手想碰触陈延舟的伤口又不敢,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滚落:“哥!你的肩膀!流了好多血!疼不疼?啊?他们…他们说你差点被炮炸死…哥!你不能有事!你不能丢下我…”她的哭诉语无伦次,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失而复得后怕再次失去的绝望,双手紧紧抓住陈延舟没有受伤的右臂,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
这突如其来的相认场面让一旁的虎子彻底懵了,傻傻地看着。
而背对着他们正在准备输液瓶的张医生,动作彻底僵住了!他拿着玻璃瓶和针管的手停在半空,身体微微绷紧。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惊愕、一丝慌乱,随即被一种冰冷的阴鸷迅速覆盖。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勉强堆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小林同志?你…认识陈工?他是你哥哥?”他的目光在林秀紧抓着陈延舟胳膊的手和陈延舟震惊失神的表情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焦躁。
陈延舟的震惊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林秀那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手臂上,那真实的、带着巨大恐惧的颤抖,如同电流般击穿了他所有的疑虑。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痛楚同时攫住了他!真的是秀儿!他失散多年、以为早已葬身战火的亲妹妹!她就在眼前!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这个充斥着阴谋和血腥的兵工厂?在她暴露在可能存在的敌人视线之下?
他猛地看向张医生,对方脸上那来不及完全掩饰的阴鸷和审视,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印证了他心底最深的警惕!
“秀…秀儿…”陈延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情感波动和一种强行压抑的急迫。他想抬手擦掉妹妹的眼泪,左肩的剧痛却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用右手反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张医生,同时用尽力气对虎子低吼:“虎子!拦住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虎子一个激灵,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陈工的命令就是铁律!他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到门边,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死死顶住门板,警惕地瞪着外面。
张医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不再伪装,眼神阴冷地看着陈延舟紧握林秀的手,又扫过虎子顶住的门。他拿着针管和输液瓶,一步步走近病床,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兄妹相认是好事,不过陈工现在情况很危险,失血过多,必须立刻输液!小林同志,请你让开,别耽误治疗!”他刻意强调了“治疗”二字。
那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陈延舟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太熟悉这种气氛了!在战场上,在敌后,这就是动手前的信号!输液?谁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个张医生,绝对有问题!他想对秀儿灭口?还是想趁机对自己下手?
“别碰他!”林秀猛地抬头,像被激怒的小兽,张开双臂挡在陈延舟和张医生之间,尽管她的身体也在剧烈发抖,眼神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你想干什么?!”
“让开!这是治疗!”张医生语气陡然转厉,眼神凶光毕露,伸手就要粗暴地推开林秀!
“滚开!”陈延舟目眦欲裂!巨大的愤怒和守护亲人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伤痛和虚弱!他完好的右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身侧的搪瓷托盘狠狠扫向张医生!
“哐当——哗啦!”
托盘连同里面的器械狠狠砸在张医生身上!针管脱手飞出,玻璃输液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透明的液体和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张医生被砸得一个趔趄,厚眼镜歪斜,脸上被飞溅的玻璃划开一道血口子!他眼中的伪善和镇定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凶狠和暴戾!他猛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支闪着金属寒光的特制注射器,针筒里是半管无色液体!
“找死!”他低吼一声,如同毒蛇扑食,持着那致命的注射器,朝着被林秀挡在身后的陈延舟猛扑过来!目标直指陈延舟暴露在外的脖颈!
“哥——!”林秀发出凄厉的尖叫,下意识地用身体去挡!
“陈工!”虎子也尖叫着从门边扑过来!
千钧一发!
陈延舟眼中寒光暴射!他右臂闪电般伸出,不是去挡注射器,而是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张医生持注射器的手腕!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狠狠向下一拗!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啊——!”张医生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断!注射器脱手掉落在病床边的地上。
剧痛让张医生瞬间失去了行动力,他惊恐地看着陈延舟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怪叫一声,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猛地推开扑上来的虎子,转身就朝门口亡命逃去!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医生!
“站住!”陈延舟怒吼,想追,但身体刚一动,左肩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黑,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哥!”林秀和虎子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就这么一耽搁,张医生已经踉跄着冲出了医务室大门,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地上,只留下那支摔落的注射器,针尖在昏光下闪着幽蓝的、不祥的光泽,还有一张从他慌乱逃跑时口袋里掉出的、沾染了血迹的薄薄金属牌。
陈延舟靠在妹妹和虎子身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冷汗如同瀑布般淌下,视线一阵阵发黑。他看着门口张医生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落在地上那张染血的金属牌上。
牌子不大,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刻着一行模糊的数字和字母编码,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形如被闪电贯穿的齿轮的蚀刻标记。那标记,冰冷,诡异,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工业气息。
兵工厂医务室昏黄的灯光,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那支闪着幽蓝寒光的致命注射器上跳跃。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浓烈的血腥和恐惧彻底覆盖。陈延舟靠在妹妹林秀瘦弱却死命支撑的肩膀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左肩的伤口在刚才的搏命挣扎中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正透过刚缝合的针脚不断渗出,浸透绷带,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晕开更大一片刺目的暗红。
“哥!哥你撑住啊!”林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滚烫地砸在陈延舟冰冷的脖颈上。她用手死死按住陈延舟伤口上方,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流逝速度的粘稠感,让她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未尝到滋味,就被更深的、即将再次失去的绝望狠狠扼住咽喉。
虎子像只被激怒的小狼崽,红着眼睛,飞快地捡起地上那支特制注射器和那张染血的金属牌,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至关重要的罪证。他小小的身体紧绷着,警惕地守在门口,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走廊里由远及近的、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医务室!快!刚才有人跑出去了!”
“陈工在里面!出事了!”
是秦振山那如同炸雷般的怒吼,混杂着保卫科人员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近。
“秦头!秦头快进来!张医生是坏人!他要害陈工!”虎子带着哭腔的尖叫声穿透了门板。
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撞开!秦振山魁梧的身影第一个冲了进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室内的一片狼藉——破碎的玻璃瓶、染血的器械、地上幽蓝的针头、陈延舟惨白如纸的脸和肩头刺目的血红、还有那个扑在陈延舟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陌生姑娘…瞬间,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一股狂暴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炸开!
“延舟——!”秦振山一个箭步扑到床边,看着陈延舟肩上再次崩裂、血流不止的伤口,目眦欲裂,“操,姓张的狗杂种!人呢?!”他猛地扭头,朝着门口跟进来的保卫科人员咆哮,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封锁全厂!挖地三尺也要把张淮安那个王八蛋给我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
(https://www.24kkxs.cc/book/4240/4240230/50516056.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