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菜田地下，埋着半块玉琮

连日的雨是在第七天来的。

林昭昭披着泛着油光的塑料布蹲在菜田边，雨水顺着帽檐砸在脚背上，凉得她缩了缩脚趾。

她正用竹片疏通田垄间的积水，眼角余光忽然扫过西北角——那片泥土的颜色比别处深了两度，雨水渗进去时竟发出"咕嘟"声，像地底藏着个没盖严的罐子。

她直起腰，雨帘里的菜苗都垂着水珠，唯那片地泛着不寻常的暗。

林昭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抄起锄头轻轻敲了敲。

"当…"

金属碰撞的闷响混在雨声里，像谁在地下敲了面小鼓。

她手指一紧，锄头柄上的水顺着指缝滑进袖口。

这声音太熟悉了，从前在文保所修复青铜器时，用木槌轻叩铜鼎内壁，就是这样沉而清的回响。

雨势忽然大了些，豆大的雨点砸在塑料布上噼啪作响。

林昭昭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扒开表层泥。

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她扒开两指厚的浮土，指尖触到一片冷硬…不是石头，是某种器物的棱角。

她心跳突然快了，手套沾着泥，索性摘了扔在田埂上。

指甲缝里渗进泥水的凉，可掌心贴着那硬物的温度更凉，带着点沁骨的清。

她加快动作，泥块顺着指缝簌簌往下落，半块青灰色的玉琮渐渐露出轮廓。

雨珠顺着她发梢滴在玉面上，顺着雕纹的沟壑蜿蜒。

缠枝纹的线条细得像发丝，断口处泛着幽微的光，像被某种力量生生劈开的。

林昭昭指尖刚碰到断口，太阳穴突然突突跳起来，眼前闪过刺目的白光。

暴雨夜。

青瓦屋檐下挂着两盏摇晃的灯笼，灯影里跪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裹着襁褓。

女人鬓角沾着雨，手指深深掐进泥里："昭昭别怕，奶奶给你留个伴儿。"她将半块玉琮塞进襁褓，另半块狠狠砸向地面…

"啪！"

林昭昭猛地缩回手，玉琮"咚"地落回泥坑。

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雨水顺着后颈灌进衣领。

那画面太清晰了，蓝布衫上的靛青染着泥点，襁褓里婴儿的哭声混着雨声，甚至能闻到湿木料的气味…那是她的记忆吗？

可她从未见过奶奶穿蓝布衫的模样，只记得奶奶临终前躺在藤椅上，银簪子晃着，说"昭昭要好好吃饭"。

她颤抖着摸向裤兜，那里装着奶奶留下的笔记本。

从前翻了无数遍，最后一页永远空白。

此刻她把本子抵在胸口，雨水顺着本子边缘往下淌，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封皮，手指几乎是戳开最后一页……水印字迹像被雨水泡开的墨，缓缓显现在空处："玉承脉，血养根。

听菜者，守地之人。

若玉现，脉将醒，青丘客归。"

林昭昭的手指在"守地之人"四个字上顿住。

风卷着雨丝扑在她脸上，她却觉得口干舌燥。

奶奶的字迹她认得，是从前给她绣肚兜时，在草稿纸上练的小楷。

可这些字她从未见过，像被某种力量封印到玉琮现世才肯显形。

"青丘客归。"她轻声念出最后一句，突然抬头望向村道尽头。

顾青枫常站在那里，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来，有时手里拎着药箱，有时只是望着菜田。

此刻他正站在老槐树下，雨帘里看不清表情，可他袖口沾着的白毛被雨水打湿，正随着风微微颤动，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林昭昭突然懂了。

这玉琮不是文物市场里流转的老物件，是刻着血脉的契约。

她能听见菜苗喊"渴"、番茄秧子抱怨"虫子咬得疼"，不是什么奇怪的天赋病，是奶奶说的"血养根"…她的血里，埋着地脉的钥匙。

她抱起玉琮冲进竹棚，把它轻轻放进装山泉水的陶盆里。

水面刚漫过玉面，整片菜田突然震颤起来。

番茄藤的卷须猛地绷直，空心菜的叶子集体朝上，连最角落的老芋头都抖落了叶上的雨珠。

林昭昭贴着窗玻璃望去，地底仿佛有光在流动，顺着菜苗的根须往上爬。

"开......门......等......"

沙哑的、像老树根摩擦的声音撞进她脑子里。

林昭昭转身抓起锄头，顺着老芋头的方向挖下去。

一尺、两尺，泥里露出段深褐色的树根，表皮皲裂如老树皮，断口却新鲜得渗着汁。

她举起玉琮比对，断口处的弧度竟和树根严丝合缝，像原本就是一体。

"昭昭别怕。"奶奶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

林昭昭咬了咬舌尖，腥甜的血涌进嘴里。

她把玉琮按在树根上，指尖的血滴顺着断口渗进去。

地底下传来闷响，像沉睡多年的古钟被敲响。

青光从玉琮和树根的连接处炸开，顺着田垄奔涌。

番茄藤抽出新的枝桠，空心菜拔高了半寸，连被虫蛀过的白菜都舒展了卷着的叶。

林昭昭跪在泥里，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眼泪混着雨水砸进泥里……原来她不是逃回来的失败者，是被选中的守地人。

深夜，竹棚的木门被敲响时，林昭昭正捧着玉琮发呆。

门轴吱呀一声，顾青枫的影子裹着夜露挤进来。

他白大褂肩头湿了一片，发梢滴着水，却连伞都没打。

"三百年前，我被猎人追得断了三根肋骨。"他没坐，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像怕惊着玉琮，"是你奶奶用这玉引动灵脉，断了自己一脉灵气，换我半条命。"

林昭昭抬头，他眼尾的红痣在烛火下泛着暖光。"你是来取玉的？"

顾青枫笑了，伸手替她把沾着泥的碎发别到耳后："我是来还债的。

这玉，本就是你家世代守脉的契约。"

次日雨过天晴，林昭昭在田头立了块新木牌。

她蹲在地上，用红漆一笔一画写："此地有灵，欢迎回家。"油漆未干，阿卯带着三只小灰兔缩在田埂外的灌木丛里，耳朵抖得像风中的草叶。

林昭昭摘了把带着晨露的空心菜，轻轻放在木牌下。"不是施舍，是请客。"她对着灌木丛说，"你们帮我捉过虫，我给你们留过窝，现在该说'请进'了。"

风掠过田垄，老黄牛甩着尾巴从村道上走来。

它蹄子踏在泥里，被雨水泡软的地面突然闪过一道青光，像谁在地下盖了枚印。

林昭昭站在木牌前，阳光晒得后颈暖暖的。

她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第一次觉得，脚下的土地不是她逃回来的避难所，是她该守好的归处。

木牌上的红漆在风里散着淡淡的松香味。

不知何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像小兽的爪子扒拉灌木，又像嫩芽顶破泥土的轻响。

林昭昭望着菜田尽头的青山，忽然想起奶奶笔记里的"脉将醒"……或许用不了多久，这片沉睡的地脉，会带来更多要"回家"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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