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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债


市三院急诊科永远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一种消毒水也盖不住、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排泄物的酸腐味,还有……隐隐约约的烟味。不是那种劣质烟草的呛人,而是一种仿佛被某种陈年的怨毒浸泡过后的焦糊气息。

它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尤其到了后半夜,顺着通风管道,幽幽地钻进值班室的每一个角落。

陈默坐在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指尖冰凉。

屏幕上惨白的光映着他同样惨白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又来了。

那味道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后颈,钻进鼻腔深处。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却只吸进更多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死亡的冰冷空气。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如影随形的不安。

“小陈,又熬大夜啊?”护士长张姐端着保温杯走进来,带进一阵消毒水味的风。

她皱了皱鼻子,像猎犬一样嗅了嗅空气,“啧,这味儿……太平间那边飘过来的?这几天越来越邪乎了。”

陈默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声音干涩:“谁知道呢,张姐。可能是哪个犄角旮旯的通风管道又堵了吧。”

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冰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簇莫名燃起的焦躁火苗。

“堵?”张姐摇摇头,眼神里带着点看透世事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堵能堵出这么浓的烟味儿?我看啊,八成是哪个缺了大德的,又跑到下面去偷着‘快活’了。”她压低声音,带着点老医院人的神神秘秘,“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咱们医院,最忌讳的就是在下面动火。阴气重的地方,一点火星子,指不定招来什么脏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默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尤其是你,小陈,脸色这么差,少熬夜,离那地方远点。”

张姐唠叨着出去了。

陈默独自留在惨白的灯光下,那句“指不定招来什么脏东西”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凿进他的脑子里。

他下意识地摸向白大褂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方盒,那是戒烟糖。

他掏出一颗,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一股廉价的薄荷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压不住舌根深处泛起的苦涩。

太平间。

那个位于医院地下一层,永远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死亡冰冷气息的地方。

陈默是急诊科医生,按理说很少下去。但最近三天,他每晚都要去一次。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那份只拍到他一个人的监控录像。

第一次发现异常是三天前的凌晨。太平间值班的老王惊慌失措地跑到急诊,脸白得像刚刷的墙皮,说话都哆嗦:“陈…陈医生!不好了!下面…下面有烟!好大的烟味!像是…像是有人在里面抽烟!”

陈默当时刚处理完一个醉醺醺的打架伤员,满身疲惫,对这种“闹鬼”似的说辞本能地抵触。“老王,你是不是太累了?下面怎么可能有人抽烟?”

“真的!陈医生!我骗你干啥?”老王急得直跺脚,“那味道,熏得人直犯恶心!我进去看了,一个人影没有!可那烟味……浓得化不开!我…我不敢待了!”

无奈之下,陈默跟着老王下去查看。

推开那扇沉重仿佛隔绝阴阳的金属大门,一股冰冷刺骨,混杂着浓烈烟草焦糊味的空气猛地扑面而来,呛得他剧烈咳嗽。

味道的来源似乎是停尸区域。

他强忍着不适走进去,冰冷的寒气几乎要冻结骨髓。

一排排巨大的不锈钢停尸柜沉默地矗立着,反射着惨白顶灯冰冷的光。地面上,靠近角落的一个停尸柜下方,赫然躺着几截烟灰——灰白,细碎,像某种昆虫的尸体。

还有一个被踩扁,还沾着水渍的烟蒂,滤嘴处一圈淡淡的黄色污痕。

“你看!你看!”老王指着那烟蒂,声音发颤,“我就说有吧!”

陈默皱着眉,用镊子小心地将烟蒂夹起,装进证物袋。

他让老王调取了监控。

结果令人费解。

监控清晰地显示,在老王闻到烟味报警前的大约二十分钟里,只有一个人进出过太平间——陈默自己。

画面上的他,步伐平稳,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几分钟后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期间没有任何停留、弯腰或者掏口袋的动作。

陈默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时间段他正在处理一个急性阑尾炎的病人,根本没离开过急诊区!

这份录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第二夜,太平间再次飘出浓烟。

监控依旧忠实地记录着:凌晨两点十七分,陈默的身影独自推门进入,两分钟后离开。而现实中,陈默那时正在抢救室为一个心梗病人做心肺复苏,忙得满头大汗。

录像里的“他”像个幽灵。

这一次,事情升级了。

老王在清点核对尸体时,发现三具新送来的尸体,指尖都出现了异常——原本苍白的指尖皮肤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焦黄色,像是被什么东西烫过,又像是沾染了某种难以洗脱的污渍。

其中一具死于肺癌晚期的老年男尸,其焦痕尤其明显,几乎覆盖了半个指腹。老王吓得差点当场瘫软。

第三夜,凌晨三点。

监控录像如约而至:陈默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太平间门口。

这一次,太平间没有飘出浓烟,老王也睡得出奇沉,直到清晨才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是负责尸检的法医助手。

在三具尸体指尖出现焦痕的基础上,他们的肺部,在解剖时被发现塞满了粘稠湿冷,散发着浓烈烟草臭味的灰黑色烟灰!

那烟灰浸透了肺泡,粘在气管壁上,仿佛是直接从燃烧的烟头里被硬生生灌进去的。

整个医院炸开了锅。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太平间闹鬼,枉死的人在报复,诅咒降临……矛头,隐隐指向了那个监控录像里反复出现的唯一身影——陈默。

他成了漩涡的中心。

同事探究、怀疑、恐惧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

院方高层紧急约谈了他,语气严厉,虽然暂时没有证据直接指控,但那份监控录像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

他被“建议”暂时停下手头工作,配合调查。

窒息感。

无处可逃的巨大窒息感笼罩着陈默。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拖进深渊,深渊底部,就是那间冰冷的太平间。监控录像里的“自己”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一个他无法摆脱的恐怖倒影。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会被这无形的恐惧活活勒死。

第四天下午,医院里人心惶惶,连日光灯管发出的滋滋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避开人群,像一抹苍白的影子,再次溜进了通往地下的楼梯间。

冰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了他。

太平间的金属大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的寒意似乎比以往更重了。老王今天请假了,没人敢独自守着这地方。

他没有直接进去。

监控录像里那个“自己”的轨迹像魔咒一样缠着他。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通风管道。那些覆盖着薄薄灰尘的金属方管,如同迷宫般延伸向黑暗深处。

那个烟味……它总是飘上来。源头会不会在管道里?

一股强烈到近乎偏执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能打破这诡异循环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搬来一架沉重的金属梯子,吱呀作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他爬了上去,头顶就是冰冷的通风管道盖板。螺丝有些锈蚀了,他用尽力气,才勉强拧开一颗,手指被粗糙的金属边缘划开一道小口子,血珠渗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

盖子掀开一条缝隙,一股令人作呕的陈旧烟味混合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猛地涌出,呛得他一阵眩晕。

他强忍着,将手电光打了进去。

光束刺破黑暗的尘埃,在狭窄的管道内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灰尘像细小的雪片在光柱中飞舞。

他屏住呼吸,目光一寸寸扫过管道深处。在靠近一个拐弯处,光线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

他艰难地伸长手臂,指尖在冰冷的管道内壁上摸索,蹭满了厚厚的、油腻的灰尘。

终于,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方角。

他用手指抠住,费力地往外拖拽。一个沾满灰尘和油污的硬纸盒被拖了出来,掉落在梯子下方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默的心跳如擂鼓。

他几乎是跌撞着爬下梯子,捡起那个盒子。拂去表面的灰尘,一个熟悉的香烟品牌商标露了出来——正是他以前偷偷抽的牌子。

烟盒已经很旧了,边角卷曲,像是被遗忘在这里很久很久。里面的烟只剩下半盒,滤嘴处泛着一种病态的暗黄色霉斑。

他翻过烟盒。心脏在那一刻骤停。

在烟盒背面,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人用深蓝色的圆珠笔,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那是他的工号。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像刻刀一样狠狠剜在他的视网膜上。

嗡——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

他死死盯着那串工号,捏着烟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认得这个牌子,这是他最难熬的值班夜偷偷解乏的“伙伴”。但他发誓,他从未!从未把这东西带进过太平间!更不可能把它遗弃在这肮脏的通风管道深处!

是谁?是谁在模仿他?是谁在用这种阴毒的方式,把他一步步逼向绝境?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那盒发霉的香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只想立刻把它扔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窸窣声,从太平间紧闭的金属门内传来。

咔哒…嗒…嗒…嗒…

像是某种金属摩擦的轻响,又像是……指甲,在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上,一下,一下,缓慢地刮擦着。

声音不大,在死寂的地下空间里,却刺耳得令人头皮炸裂。

陈默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站直身体,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死死盯着那扇沉重的门,仿佛那后面潜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那刮擦声停了。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门内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

那叹息声仿佛贴着门缝钻出来,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寒,直接吹进了陈默的耳朵里。

一个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铁皮摩擦的声音,幽幽地飘了出来:

“不够……还……不够……”

声音飘渺不定,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贪婪。

陈默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样,踉跄着冲向楼梯口。他不敢回头,身后那扇门内弥漫出的阴冷气息和浓烈的烟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

他一路狂奔,冲进急诊科值班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白大褂。那沙哑的“不够……还……不够……”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恐惧攫住了他,但一种更强烈的,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和愤怒也随之升腾。

他要弄清楚!他必须知道这一切的源头!

这口扣在他头上,足以将他碾碎的恐怖黑锅,到底来自何处!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到电脑前,手指因为恐惧和激动而抖得几乎无法操作鼠标。他调出了医院的患者信息数据库。

那三具尸体……指尖焦痕,肺部塞满烟灰的尸体……他需要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扭曲的脸。

他输入了第一个名字,那个肺癌晚期的老年男尸——张德贵。信息很快弹出:男,73岁,死于晚期肺癌,长期吸烟史,入院前有严重慢阻肺病史。死亡时间,一周前。

第二个,死于喉癌的中年妇女——李秀兰。女,48岁,喉癌晚期,无吸烟史,但丈夫是重度烟民,长期生活在二手烟环境。死亡时间,六天前。

第三个,死于慢阻肺急性发作的年轻人——王强。男,32岁,程序员,无吸烟史,但公司办公区通风极差,同事多有抽烟习惯。死亡时间,五天前。

三个截然不同的人,不同的死因,不同的年龄……唯一的共同点,他们的死,都与烟有关!肺癌,喉癌,慢阻肺……都是烟草直接或间接的牺牲品!

陈默盯着屏幕,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些被烟灰塞满的肺……难道……是某种扭曲的“物归原主”?

他猛地想起老王无意中提起过,张德贵老人弥留之际,曾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诅咒过那些在病房走廊里肆无忌惮抽烟,呛得他喘不过气的“没公德心的混蛋”。李秀兰的丈夫在妻子死后,曾醉醺醺地在医院门口哭嚎,说自己老婆是被烟活活熏死的。王强的父母来认尸时,也悲愤地控诉过公司糟糕的环境……

线索像冰冷的碎片,在陈默混乱的脑中旋转碰撞。烟草受害者……浓烈的烟味……肺部塞满的烟灰……监控里诡异的“自己”……通风管道里写着自己工号的发霉烟盒……还有那扇门后沙哑的叹息……

一个模糊却足以让他灵魂战栗的轮廓,在浓雾般的恐惧中,渐渐显现出来。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漩涡边缘,即将被卷入那由烟草和死亡构成的深渊。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陈默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把自己关在值班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也隔绝了同事们或探究或恐惧的目光。

那盒写着工号的发霉香烟被他用塑料袋层层包裹,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可它散发出的无形阴冷气息,却仿佛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

白天在极度的精神紧张和恍惚中度过。

他强迫自己回忆所有细节:太平间的位置,通风管道的走向,监控的死角……试图找出那个嫁祸于他的“人”可能存在的破绽。

然而,每一次思考的终点,都无可避免地撞上那三具肺部塞满烟灰的尸体,撞上那沙哑的“不够……还……不够……”。

夜幕,终究还是无可阻挡地降临了。

城市的光污染给窗外的天空染上一层病态的橘红。医院里的喧嚣渐渐平息,白天的匆忙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

走廊里的脚步声变得稀疏,每一次响起,都让陈默的心猛地一抽,仿佛那脚步声是踏在他的神经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挪向那个可怕的节点——凌晨两点十七分。监控录像里那个“自己”准时出现的时间。

陈默坐在黑暗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惨白扭曲的脸。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撞击。理智在尖叫着让他逃离,逃离这个医院,逃离这个城市,逃得越远越好。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

他要亲眼看看!看看那扇门后面到底是什么!看看那个冒充他的东西!看看这一切噩梦的根源!

他受够了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无形的恐惧玩弄!

一股夹杂着绝望和扭曲愤怒的力量支撑着他站了起来。他脱掉会发出声音的白大褂,只穿着深色的衬衣和裤子,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值班室。

走廊的顶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灯光惨白,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他避开有监控探头的主走廊,沿着平时运送医疗废物的偏僻通道,迂回地向下,再次潜入通往太平间的那条阴冷的地下走廊。

越往下走,空气越冷,那股令人作呕的陈旧烟味也愈发浓烈。

它不再是飘散的状态,而是凝固了,像一层粘稠有毒的油膜,糊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终于,那扇象征着阴阳两隔的金属大门出现在眼前。

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浓黑。

然而,就在这片浓黑之中,却有一缕缕淡灰色的烟雾,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顽强地从门缝底下钻了出来,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流淌盘旋。

陈默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衬衫。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像壁虎一样,一点一点地挪向那扇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水泥地,而是粘稠的泥沼。

他需要靠近,再靠近一点……

他颤抖着,将眼睛凑近了门缝。一股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烟雾立刻涌出,刺激得他眼泪直流。他强忍着,屏住呼吸,眯起眼,向门内窥视。

里面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太平间内部没有开灯。只有停尸区域上方那盏应急灯,发出幽绿惨淡的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在惨绿的光晕下,三团模糊不清,边缘不断扭曲波动的人形黑影,正围在一具新推进来的尸体旁。

那具尸体躺在移动担架床上,盖着刺眼的白布。

那三团黑影没有面孔,没有清晰的四肢,只有大致的轮廓。

它们微微佝偻着身体,姿态贪婪而扭曲。其中一团黑影抬起了一只手——那“手”也只是一团不断翻涌的黑雾——伸向担架床的头部位置。

然后,陈默看到了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那团代表手的黑雾顶端,竟然凭空燃起了一点猩红的光!

微小的,跳跃的,如同烧红的炭粒!

紧接着,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就那样凭空从那猩红的“光点”处升腾起来!

那烟雾并非向上飘散,而是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扭曲着,缓缓下沉,丝丝缕缕地……钻进了白布之下,尸体头部的位置!

它们在“抽烟”!它们在对着那具新尸体的口鼻……“抽烟”!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冰渣。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冲击着喉咙,又被极致的恐惧死死压住。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水泥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后退,双腿却如同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那三团围在担架床边的模糊黑影,动作同时顿住了。

它们极其僵硬地……缓慢转过了“头”。

没有五官的“脸”,正对着陈默窥视的门缝方向。

六点猩红如同烧红针尖般的“目光”,穿透了门缝的黑暗,死死地钉在了陈默的脸上!那目光中蕴含的怨毒、冰冷和贪婪,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像巨浪般将他淹没。

他唯一的本能是——逃!用尽全身力气逃!

他猛地向后一缩,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僵硬而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

但他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去,只想离那扇门,离那三团恐怖的黑影越远越好!

“嗬……”

一声低沉沙哑,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的叹息,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金属门板,直接灌入了陈默的耳中。

紧接着,是那个如同锈铁摩擦,存在于他噩梦中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幽幽响起:

“来了……”

“轮到……你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太平间沉重的金属大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条漆黑的缝隙!

混杂着浓烈烟味和死亡气息的阴风,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猛地从缝隙中涌出,瞬间包裹了陈默!

他瘫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惊恐绝望地看着那条不断扩大的门缝,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门缝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

那三团模糊扭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它们并非行走,而是像没有重量的烟雾,贴着冰冷的地面,无比迅速地“流淌”过来。惨绿色的应急灯光从它们身后透出,将它们的影子拉得更加扭曲诡异,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

陈默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想爬起来逃跑,四肢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软绵无力,只能徒劳地蹬着冰冷的地面,像一条离水的鱼。

黑影已经涌到了他的脚边。刺骨的阴寒瞬间包裹了他的双腿,那寒意深入骨髓,仿佛要将他的血液和神经都冻结。

其中一团黑影微微俯下了“身体”。依旧是模糊不清的轮廓,但陈默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正凑近了他。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陈年焦油和坟墓泥土的恶臭扑面而来。

“嗬……陈医生……”那锈铁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骨的怨毒,“不……记得了?”

陈默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脑中一片混沌的空白。记得?记得什么?

另一团黑影也凑近了些,它的“手”部位置,那点猩红的光再次亮起,像一颗恶毒的眼眸。烟雾丝丝缕缕地飘散开。“五年……前……”沙哑的声音如同诅咒,“住院部……三楼……东区……值班室……”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劈开了陈默被恐惧冻结的记忆!

五年前!住院部!三楼东区!

那是一个同样令人窒息的闷热夏夜。他刚轮转到内科不久,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压力让他疲惫不堪。

烟瘾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

他实在熬不住了,偷偷溜进了三楼东区走廊尽头那个几乎废弃的杂物间改的值班休息室。

那地方偏僻,堆满杂物,只有一个很小的,积满灰尘的通风口,他觉得安全。

他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尼古丁带来的短暂慰藉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他太累了,靠在布满灰尘的旧沙发上,眼皮沉重如山。那支烟……那支只吸了几口的烟……从他无意识垂落的手指间……滑了下去……掉在了满是碎纸屑和破旧纱布的地上……

他睡着了。或者说,他被极度的疲惫击倒了。

等他被刺耳的消防警铃和浓烟呛醒时,一切都晚了!小小的杂物间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火舌舔舐着堆积如山的易燃物,浓烟滚滚,热浪灼人!他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被烟熏火燎得狼狈不堪。

那场火……烧毁了小半个东区走廊!虽然消防队来得快,没有造成住院病人死亡,但是……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想起来了!当时火场里困住了三个人!三个行动不便,无法自行逃离的长期住院病人!

一个是因为晚期肺癌引发严重肺功能衰竭,靠氧气维持的张姓老人!他病房的氧气瓶成了助燃的炸弹!

一个是因为喉癌术后恢复,带着气管切开套管,几乎无法发声的李姓中年妇女!浓烟让她本就脆弱的呼吸道瞬间崩溃!

还有一个是因为严重的慢阻肺,长期卧床依赖呼吸机的年轻程序员!断电导致他的呼吸机停止工作……

浓烟!致命的浓烟!火场里最致命的杀手!不是烧死,而是呛死!那些翻滚灼热,带着无数有毒颗粒的浓烟!

他们……他们没能逃出来!他们在绝望中被浓烟吞噬!窒息而死!

眼前这三团散发着浓烈烟味,肺部塞满烟灰的恐怖黑影……是他们!是那三个被他一时疏忽,一支掉落烟头引发的火灾浓烟夺去生命的病人!

张德贵!李秀兰!王强!

那三具被他亲手在太平间里解剖,并发现肺部塞满烟灰的尸体!

他们的怨念!他们的痛苦!他们被浓烟活活呛死的绝望!

五年了,从未消散!

它们循着烟草的焦糊味,循着他这个罪魁祸首的气息,回来了!它们要报复!用它们最痛恨的方式——浓烟!用烟草的灰烬,塞满他的肺腑!

“想……起来了?”那团俯视着他的黑影,声音里的怨毒几乎要滴出血来。它那团代表“手”的黑雾缓缓抬起,猩红的光点跳跃着。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凭空生成,不再是飘向别处,而是像有生命的毒蛇,扭曲着,直直地朝陈默惊恐张开的嘴巴和鼻孔钻来!

“不——!”陈默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偏过头,双手疯狂地挥舞着,想要驱散那些致命的烟雾!冰冷粘稠的烟雾触碰到他的皮肤,带来一种诡异的灼烧感。

“嗬嗬……”三团黑影同时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如同破旧风箱鼓动般的怪笑。

它们围拢上来,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枷锁,将陈默死死地按在地上。

那点猩红的光在他眼前放大,更多更浓的烟雾,从三个方向,无孔不入地向他口鼻涌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陈默。

他徒劳地挣扎着,每一次吸气,都吸进更多那冰冷刺骨,带着无尽怨毒的烟雾。喉咙里传来可怕的灼烧感和堵塞感,仿佛有滚烫的沙砾被强行灌入。肺部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攒刺,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被浓重的灰白烟雾占据,那三团扭曲的黑影在烟雾中晃动,如同地狱的使者。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刹那,一个几乎被遗忘,无比久远的画面,如同沉船的碎片,猛地冲破了浓烟的封锁,浮现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

不是五年前那场灾难性的火灾。

是更早……更早……早到他几乎还是孩童……

逼仄、黑暗……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还有紧紧抱着他的、剧烈颤抖的身体……一个女人的身体……母亲……

“默默……别怕……捂……捂紧嘴……”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咳嗽撕扯得不成样子。她把他小小的脑袋死死按在自己怀中,用单薄的身体阻挡着从门缝里疯狂涌入的浓烟和热浪。

他当时太小了,只记得无边的恐惧和呛人的痛苦。那场发生在他家老房子,原因不明的火灾……最终只有他,被消防员从母亲烧焦蜷缩成保护姿态的身体下救了出来。

母亲……被浓烟呛死了。

为了保护他。

原来……原来他对烟雾深入骨髓的恐惧,根植于此。原来他偷偷躲在值班室抽烟,既是对压力的屈服,潜意识里,何尝不是一种扭曲的、试图掌控那童年梦魇的可悲尝试?

他点燃香烟,看着那一点猩红明灭,看着烟雾升腾,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记忆深处那吞噬一切的浓黑。

何其讽刺!他最终,还是落得和母亲一样的结局!

不,甚至更糟!

这个迟来的带着血淋淋真相的顿悟,像最后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带来的是万劫不复的绝望。

“呃……嗬……”陈默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不成调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嘶鸣。

他不再挣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瞪着那三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黑影。

在彻底涣散的瞳孔深处,倒映出它们扭曲的轮廓——那不再是纯粹的烟雾,在濒死的幻觉中,他仿佛看到了他们被浓烟熏燎得焦黑、痛苦扭曲的面容,看到了张德贵老人空洞,充满煤灰色烟灰的眼窝,看到了李秀兰脖子上可怖的气切口被烟灰堵塞,看到了王强年轻却因窒息而青紫肿胀的脸……

冰冷粘稠的烟雾,带着无数细小滚烫的颗粒,如同活物般,终于彻底地灌满了他的气管,塞进了他每一寸肺泡。肺部像一个被强行塞满湿冷灰烬的破口袋,再也无法进行一丝一毫的交换。

最后一点氧气被耗尽。

剧痛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沉重的黑暗和冰冷,温柔又残酷地包裹下来。

他最后听到的,是那三团黑影重叠在一起,带着无尽满足和恶毒快意的沙哑叹息:

“满……了……”

凌晨五点,天色依旧浓黑如墨。

太平间值班员老王,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磨磨蹭蹭地走向他那位于地狱入口的岗位。

昨晚的太平间异常“安静”,没有飘出那令人作呕的烟味,他也因此难得睡了个好觉,虽然梦里依旧充满了扭曲的阴影和烧焦的味道。

他打着哈欠,习惯性地掏出钥匙,准备打开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前一秒,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一股味道。

一股极其浓烈、极其新鲜的……烟草燃烧后的焦糊味!浓烈得如同实质,硬生生地从紧闭的门缝里挤了出来,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

这味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都要……新鲜!仿佛里面刚刚熄灭了一大堆烟头!

老王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钥匙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再也不敢独自面对门后的东西,连滚爬爬地冲向楼梯,几乎是哭喊着去叫人。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医院凌晨的死寂。

保安队长带着几个胆大的保安,还有被硬拉来的、脸色同样煞白的行政值班人员,聚集在太平间门口。浓烈的烟味让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打开!”保安队长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

沉重的金属大门被合力推开。

浓得化不开的烟雾如同白色的浪潮,猛地从门内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门口的几人。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手电光柱在翻滚的烟雾中艰难地切割着。

烟雾缓缓沉降。

惨绿色的应急灯光下,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太平间中央,冰冷的停尸区域旁,陈默医生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双眼圆睁,瞳孔涣散,直勾勾地“望”着惨绿色的天花板,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和某种怪异释然的扭曲表情。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口腔和鼻孔。

里面塞满了湿漉漉,粘结成块的灰黑色的烟灰!那些烟灰甚至溢了出来,糊满了他的下巴和前襟,散发着浓烈刺鼻的焦糊恶臭。

而在陈默的尸体旁边,冰冷的地面上,赫然散落着三截烟蒂。滤嘴处,同样沾染着湿冷的烟灰。烟蒂的牌子,正是陈默抽屉深处那个发霉烟盒里的牌子。

整个现场,除了浓得惊人的烟雾和陈默口中溢出的烟灰,没有任何火焰灼烧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外人闯入的迹象。

监控室很快传来消息:在陈默死亡的时间段内,太平间门口的监控探头,只拍到了浓重的烟雾从门缝里滚滚溢出,笼罩了整个走廊入口的画面。没有任何人进出。

仿佛那些致命的烟雾和烟灰,是凭空出现在陈默的肺里和口中。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瞬间在市三院乃至整个城市炸开。

官方调查的结果语焉不详,最终只能以“意外吸入不明来源有害物质窒息身亡”草草结案,并再次三令五申医院内全面禁烟。

然而,私下里,关于太平间烟鬼索命的恐怖传说却如同瘟疫般疯狂流传,每一个细节都被添油加醋,描绘得活灵活现。

自那以后,市三院太平间那令人作呕的烟味,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是,偶尔在深冬最寒冷的深夜,当值夜班的人独自经过那条通往地下的幽深走廊时,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他们总觉得,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在那扇紧闭的金属大门后面,似乎有如同叹息般的“嗬……嗬……”声,伴随着一种无数细小灰烬在摩擦的窸窣声,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没人敢停下细听。

更没有人,敢在医院里任何一个角落,摸出哪怕半支香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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