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典当行(一)
长安城入了夜,白日里朱雀大街的煌煌气象便如同被无形巨手抹去,只剩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唯有这地下鬼市,才在昏暗中活了过来。
湿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隔夜馊饭的酸腐,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腥气,仿佛是千百年来渗入地底的血与绝望,在砖缝石隙间无声蒸腾。
一盏盏惨白的人皮灯笼悬在低矮的棚户檐下,灯罩薄得近乎透明,映出里面跳跃的幽绿火苗。光影摇曳,将往来人影拉扯成奇形怪状的鬼魅,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无声蠕动。
低语声、争吵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金属刮擦声,在狭窄曲折的巷弄里嗡嗡回响,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麻十三裹在一件半旧的玄色麻布斗篷里,身形几乎与两侧污秽斑驳的土墙融为一体。
他低着头,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脚下踩着的,不是长安城光洁的青石板,而是浸透了油污腐液和不明渣滓的烂泥,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唧”声。
他像一尾沉默的鱼,逆着鬼市浑浊的人流,游向更深更暗的所在。斗篷下,他的手一直紧握着腰侧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惊蛰”。剑柄上缠绕的旧麻绳已被汗水浸透,冰冷地贴着他的掌心。
这柄剑,是他的一部分,是他在这血腥江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血肉的延伸。而此刻,他却要亲手将它剥离。
为了蝶衣。
这个名字在他心尖滚过,带着滚烫的灼痛,也带来一丝近乎虚幻的暖意。
那倚在醉月楼朱栏边,怀抱琵琶的纤细身影,眼底总蒙着一层江南烟雨般的薄愁。她唱过一曲《子夜吴歌》,清泠泠的调子缠绕着他,像丝线,勒进了骨头缝里。
他记得她指尖拨弦时微微的颤抖,记得她望向自己时,那水波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祈求。
老鸨那张涂满厚厚脂粉的脸和贪婪刻薄的话语再次浮现:“麻大侠,蝶衣那丫头是棵摇钱树,您若真心疼她,这个数…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那数字庞大得令人窒息,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接过的那些刀头舔血,报酬丰厚到足以让寻常人眼红的“脏活”,在蝶衣的赎身价面前,也显得杯水车薪。
惊蛰在鞘中发出极细微的低鸣,仿佛感知到主人即将到来的割舍。
巷子越来越窄,头顶一线晦暗的天空也被彻底遮蔽。空气里的腥腐气愈发浓重,甚至盖过了人皮灯笼燃烧的味道。
终于,在一条死胡同的最深处,一扇门出现在眼前。
门是青铜所铸,沉重古旧,布满墨绿色的铜锈,像一块生了病的骨头。门上没有常见的兽首衔环,只刻着一幅巨大的饕餮纹。那凶兽的眼睛是两颗镶嵌的暗红色石头,在灯笼惨绿的光线下,幽幽地“注视”着来客,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尘封千年的古墓深处才有的阴冷土腥,夹杂着一种奇异而昂贵,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熏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宁静。
门内一片漆黑,唯有深处一点微弱的油灯光芒摇曳。
“典何物?”一个干涩平板,仿佛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直接刺入黑暗。
麻十三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冰冷气息灌入肺腑,压下喉头的翻涌。他侧身挤了进去。
“杀人技。”三个字,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黑暗深处,那点摇曳的油灯光芒下,隐约可见一个极其佝偻的轮廓,像一团蜷缩在阴影里的巨大蜘蛛。没有回应,只有一种无声的审视,如同冰凉的蛇信舔过皮肤。
麻十三不再犹豫。他猛地一扯,将身上的旧斗篷甩落在地,露出里面紧束的玄色劲装。他反手,握住了腰侧“惊蛰”的剑柄。
嗡——!
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骤然撕裂了当铺内死寂的空气,如同春雷乍响于九幽之下!
剑身出鞘的刹那,一道冷冽的寒光如同实质般泼洒开来,瞬间照亮了周遭丈许之地。光芒映出布满灰尘的货架轮廓,架子上影影绰绰,似乎堆叠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器物,有的像扭曲的骨骼,有的像凝固的蜡像,在寒光中投下张牙舞爪的怪影。
麻十三动了。没有花哨的起手,甚至没有踏前一步。他就在原地,手臂化为一道模糊的虚影。
第一剑,斜削。空气被撕裂,发出短促凄厉的尖啸。剑光如一道冰冷的银色闪电,瞬间照亮了对面布满灰尘的货架,架子上一尊无面木偶的头颅应声而落,断口光滑如镜。
第二剑,直刺。剑尖凝聚成一点寒星,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仿佛那光芒本身就带着贯穿一切的意志。嗤!一声轻响,剑尖已点在对面的青砖墙壁上,一点白痕清晰可见,剑身却连丝毫颤动也无。
第三剑,回环绞杀。惊蛰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银色的毒龙,围绕着他周身盘旋飞舞。剑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光幕,光影流动,水泼不进!剑锋切割空气的嘶嘶声连成一片,如同毒蛇吐信的盛宴。光幕之外,几片从屋顶梁上飘落的陈年积尘,甫一接触剑光范围,瞬间被无形的锋锐绞成肉眼难见的齑粉!
三剑一气呵成,快如电光石火,却又清晰无比地展现了无匹的速度、精准、力量和那蕴含其中,足以绞碎一切的森然杀意!
剑光骤然收敛。
麻十三保持着最后一个收剑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
只有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额角瞬间沁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这三剑所蕴含的恐怖消耗。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如潮水般涌上。
那不仅仅是力量被封印的滞涩,更像是一种“存在”本身被割裂的剧痛,仿佛他生命的一部分,随着这三剑的演示,被彻底剥离献祭给了这无边的黑暗。
“惊蛰”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发出低低的哀鸣,仿佛也在哀悼着主人力量的流逝。
“好剑。”那干涩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丝毫赞叹,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如同在掂量一件死物的价值。
黑暗深处,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枯叶摩擦,又像指爪划过粗糙的皮面。
“价值几何?”麻十三的声音有些沙哑,强行压下那股翻腾欲呕的虚弱感。
“黄金,三千两。”声音报出一个足以让任何亡命徒疯狂的数目,毫无波澜。
麻十三心头一震,赎出蝶衣的庞大数目,竟在这一刻显得触手可及!
狂喜只如火星般一闪,立刻被更深的寒意覆盖。这巨额的回报,恰恰证明了“惊蛰”所代表的杀戮价值是何等恐怖,而他付出的代价……他不敢再想。
“成交。”他没有一丝犹豫。
“立契。”声音落下。
黑暗中,一点幽绿的火苗无声燃起,照亮了一只枯槁如鹰爪的手。那只手抓着一张非皮非纸,颜色暗黄发褐的契约,上面布满了扭曲的蝌蚪状文字,散发着浓郁的陈腐气味。另一只同样枯槁的手,将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递到麻十三面前。
那墨色浓黑得诡异,在幽绿火光下毫无反光,更像是一滩凝固的污血。墨汁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腥甜,与当铺里的松雪冷香和墓土腥气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麻十三的目光扫过契约。那些扭曲的文字他一个不识,但契约的核心条款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入脑海:典当者暂时失去所典技艺。当铺将派出“傀儡”执行一项指定任务(由当铺选定)。若傀儡失败,典当者需以身还债,化为“活俑”,永世不得超脱。
永世不得超脱!
这几个字像冰锥刺入心脏。他握笔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一滴浓黑的墨汁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才渗入砖缝。
蝶衣含泪的眼眸再次浮现眼前。那眼神里的哀求和绝望,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刺穿他的盔甲。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的腥气直冲脑门。不再犹豫,他运笔如飞,在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契约末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麻十三。
最后一笔落下,异变陡生!
那暗黄的契约猛地爆发出一团幽绿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周围一切光线。麻十三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如同无数条带着倒刺的冰蛇,顺着他执笔的手臂猛地钻进身体!它们在他经脉中疯狂游走,目标明确地扑向他苦修多年的剑术本源!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灼烧,进而冻结的酷刑!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代表着他对剑的领悟,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以及与“惊蛰”血脉相连的感应,正在被那股冰冷的力量粗暴地剥离抽走!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脑子里疯狂搅动,又像是有人拿着冰冷的凿子,一寸寸凿开他的骨髓,剜走里面最精华的部分。
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
手中的“惊蛰”变得沉重无比,剑身传来剧烈的排斥和哀鸣,仿佛在抗拒一个即将变得陌生的主人。
契约上的幽绿光芒渐渐收敛,最终完全熄灭,那张暗黄的契约也诡异地从枯爪中消失无踪。
当铺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那点油灯如豆的光芒在远处摇曳。
麻十三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试图去感受丹田中曾经奔腾如江河的内力,试图去召唤那些烙印在骨子里的精妙剑招——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可怕死寂的空白。
曾经如臂使指的“惊蛰”,此刻握在手中,竟沉重得像个笑话,剑身传递来的只有冰冷的金属触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
他成了一个被掏空了剑魂的空壳。
“凭此,支取。”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一个东西被抛过来的轻微风声。
麻十三下意识伸手接住。入手冰凉坚硬,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黑色木牌,非金非玉,沉甸甸的。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刻着一个阴刻的血淋淋数字——“拾叁”。数字的边缘似乎还在微微蠕动,散发着契约上同样的腥甜气息。
他死死攥紧这枚不祥的木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他用半条命换来的钥匙,通往蝶衣牢笼的钥匙,也可能……是通往他自己地狱的门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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