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诀别
沉重的木栓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多丽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李鸿樱临死前怨毒的眼神,李鸿轩惊惶扭曲的脸,还有乔木沉稳的指令,在她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多花搂着小外甥,故作镇定的教多宝识字。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听到了李鸿樱要夺走小外甥、杀死姐姐的恶毒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沉重拖曳的声音,以及刻意压低的对话,最后停在门口,“我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乔木的声音有些急促。
随后是李鸿轩的回应,压得比他更低,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多丽,没事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山坳深处。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大小姐坠马落水、尸骨无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取代了关于多丽卖子的恶毒揣测。
官府最终在下游芦苇荡里找到了那匹发狂的老马,和被水泡得发胀变形的李鸿樱,以“意外坠河”匆匆结案。李府挂起了白幡,李鸿樱的母亲据说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多丽把自己和几个孩子关在小木屋里。守着日渐减少的食物,听着窗外呼啸的山风,如同惊弓之鸟。她不知道李鸿轩和乔木如何处理得如此“完美”,只知道李鸿樱的死,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这天午后,久违的阳光吝啬地穿透云层,在屋里投下一片微弱的光斑。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是李鸿轩,也不是官差,是李家那位沉默刻板的管家李福。
他将一个朴素的匣子放在门口,然后,朝着小木屋深深作揖,姿态恭敬。
“多丽姑娘,”李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小木屋的寂静,“少爷临行前,命老奴将此物亲手交给你,少爷他……昨夜已经乘船出海了。”说完,李福不再停留,转身沿着崎岖的山路快步离去。
多丽的心猛地一跳!“出海”两个字如同巨石砸入心湖。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口,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再无旁人,才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木匣。
木匣入手沉重。里面是几层防潮的油纸,再剥开,赫然露出厚厚一叠崭新的银票!面额巨大,足以让普通人家几辈子衣食无忧。银票下面,压着几张薄薄的纸。
多丽拿起最上面一张,是房契。地址清晰地写着:镇东柳树巷,乙字三号院。那是镇上颇为体面的一处宅院。房契旁边,放着一把崭新的黄铜钥匙。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封薄薄的信,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里面有一张质地精良的洒金笺纸,上面是几行刚劲有力的字迹:
多丽姑娘:见字如晤。
樱之死,咎由自取,然终因我而起,累及姑娘惊惶。轩已安排妥当,纵有风波,亦不会牵连姑娘母子性命。此乃轩唯一可稍赎前愆之事。
银票与柳树巷宅契,非为补偿(轩深知姑娘所受之痛,万金难赎),乃为姑娘日后脱此荒山困厄、安身立命之资。万望勿辞。此地阴寒,非久居之所,更恐王氏(樱之生母)迁怒,伺机报复。镇中宅院僻静,李福可靠,或可暂避风雨。
轩母乃南洋柔佛王室血脉,因宫廷倾轧流落至此。其身世隐秘,遗恨而终。轩装痴,忍辱偷生,一为麻痹王氏,苟全性命;二为查探母亲当年流落真相,伺机寻根溯源。然樱饲虎为患,终酿大祸,此地再无轩容身之处。
昨夜已登船出海,孤帆远影,前路茫茫。此去柔佛,凶吉难料。若能寻得母族,或可借力清算旧债,为母正名。若葬身鱼腹,亦是命数使然。唯有一问,如鲠在喉,日夜煎熬:
此一去,碧波万顷,生死难期。可有一个人,在这万里之外的海岸上,盼我……归来?
信笺最后没有署名,只有一滴晕染开墨迹的水痕,如同一个凝固的问号,重重地砸在多丽心上。
海风凛冽的港口,孤帆远去的背影……那句沉甸甸的询问……
多丽攥着信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向草铺,多花正用一根狗尾草逗弄幼儿,小家伙被阳光晃了眼,不耐烦地挥着小手,眉眼间依稀可见李鸿轩的影子,却又分明是自己的骨肉。
恨吗?恨!那夜山坡的屈辱,被迫卖子的锥心之痛,皆因他而起。
怨吗?怨!他打乱了她的生活,留下了这个让她爱恨交织的孩子,如今又杀了李鸿樱,留下一个烂摊子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自己却一走了之。
怕吗?怕!李鸿樱生母的报复,李守业的追查,还有这滔天血案一旦败露的后果……可是……
当她看着他为了保护她和孩子,毫不犹豫地掷出石块;当他在血案之后,安排好一切退路;当他留下这足以改变她和孩子命运的财富与庇护所;当他卸下伪装,剖开深藏多年的血泪身世;当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远赴重洋生死未卜……当他写下:“可有一个人……盼我归来?”
阳光在多丽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剧烈翻腾的挣扎、苦涩、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惜。
良久,久到孩子困了,靠在多花怀里打瞌睡,那缕阳光从窗口移到了墙角。多丽深吸一口气,走到草铺旁,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她颤抖着,在那封信笺的空白处,在那滴干涸泪痕的下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小小的血字:
我盼
写完这两个字,她仿佛虚脱一般,指尖的血滴落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折好,连同那叠沉重的银票和崭新的房契钥匙,一起放回了那个朴素的木匣里。
她弯下腰,抱起有些迷糊的儿子。小家伙似乎被这突然的动作惊扰,小身子不安地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抗拒声:“阿姆……走……”
多丽的心瞬间揪紧,她将孩子搂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安抚他。
然而,孩子的抗拒却更加强烈了。他小小的身体紧绷着,抗拒着这陌生的怀抱,委屈地瘪着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破碎却清晰的字眼:“家……回家……”
多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心口骤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远比李鸿樱的鞭子、李员外的逼迫、甚至卖掉他那一刻的痛苦,更加尖锐、更加致命!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儿子那粉嫩的小脸上,又迅速滑落,留下冰凉的水痕。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怀中那个小小的身体,仿佛抱着全世界唯一仅有的东西,又仿佛抱着一块随时会融化的坚冰。怀中的儿子依旧不安地挣扎哭喊,一心只想回到那个舒适又熟悉的地方:“祖父……家……回家。”
李家,那个高墙大院,威严的祖父李守业……那里有他熟悉的气息,有他依赖的奶娘。自己这阴冷简陋的小木屋,除了一个“娘”的称呼,又能给他什么?安全感?温暖?还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报复吞噬的深渊?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抱着儿子的双臂,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像是亲手割舍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暖意。她小心翼翼地将哭闹的孩子交给多花,嘶哑着嗓子叮嘱多花和多宝:“看好他……” 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然后,她站起身,目光掠过墙角那个装着房契和崭新银票的匣子——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再看仍在抽噎的儿子一眼,仿佛再多看一眼,都会动摇这剜心剔骨的决定。她抱起木匣径直走出了小木屋,很快便消失在屋角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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