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烟火人间

晨雾尚未散尽，多丽便带着弟妹踏上了下山的路。多宝被多花牵着，小脸上既有对未知的期待，也有一丝怯意，不时回头望一眼隐没在雾气中的小木屋。

柳树巷位于镇子西头，远离喧闹的市集，巷如其名。几株老柳枝繁叶茂，柔软的枝条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带来几分难得的清幽。乙字三号院就在巷尾，青砖砌的矮墙围起一方小天地，墙头上探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盛。

李福早已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他依旧是那副低眉敛目、面无表情的样子，“姑娘，请。”  李福打开那把沉重的铜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积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映入眼帘的景象，依旧让多丽和身后的弟妹们屏住了呼吸。

三间正房坐北朝南，青瓦铺顶，廊柱结实。东西两边各有两间稍矮的厢房，墙面虽有些许陈旧，却干净齐整。院子不大，角落有一口覆盖着的石井，旁边一小块空地，显然是预留出来种花种菜的。阳光穿过柳枝缝隙，斑驳地洒落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弟妹们眼中点燃的惊喜光芒。

“姐！有井！”多宝挣脱多丽的手，像只撒欢的小狗冲向井台，好奇地去摸那冰凉的井盖。

多花站在院子中央，仰头看着头顶那片四方的、被柳枝框住的蓝天，声音颤抖：“这……这是我们的？”

李福递过钥匙：“正房东屋最大，西屋次之，东厢房尚有些前任主人留下的杂物，姑娘可自行处置，西厢空置，灶房在院子东南角，各处锁钥皆在此，请姑娘收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应器物，姑娘皆可随意使用添置，若有短缺，可遣人到府上告知老奴，老爷说……宅子给你们住着，房钱……就用每月的五两银子抵了，以后不再另送银钱。”

这话既是通知，也是划清了界限——宅子并非白送，而是用那笔“买”孩子的银子换取的居住权。

李家，一笔账算得清清楚楚。多丽接过钥匙，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房钱？这明明是李鸿轩购置的房子，多丽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波澜不惊。“知道了，多谢李管家跑一趟。”

李福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将那扇厚重的木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巷子里的喧嚣。

多丽环顾这个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院落，心中百味杂陈。这确实是李鸿轩为她安排的退路，是李守业掺杂着考量的“善意”。代价是落入李家的视野之下，与李鸿樱之死的阴影近在咫尺。

院中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弟妹们的兴奋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迅速打破了平静。多花迫不及待地推开正房的门去查看里面的格局，多宝绕着井台和新发现的蚂蚁窝玩得不亦乐乎。

多丽走进正房东屋。屋内陈设简单，一张结实的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半空的旧衣柜，但比起小木屋的草铺石台，已是天壤之别。

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照进来，多丽目光掠过空空如也的桌面，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她腕间流淌。

多丽一惊，低头看去。那只被她贴身藏在袖中、来自山洞深处的九尾狐玉镯，此刻正散发着莹润柔和的光晕。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月华流淌，温润地包裹着她的手腕，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顺着脉搏迅速蔓延至全身。

狐镯示警？还是……庇护？

“姐！你看这柜子好大！”多花雀跃的声音从西屋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玉镯的光芒悄然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腕间只余下温润的触感。

多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她走出东屋，看着兴奋地整理着西屋的多花，还有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脸红扑扑的多宝。

“都过来。”多丽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两个孩子停下了动作，围拢到她身边。

“这里，是李家借我们暂住的。”多丽的目光扫过弟妹们喜悦未褪的脸，语气郑重，“它不是我们的家，我们能安稳住下，是因为李鸿轩少爷的托付，也是李老爷此刻的容留，但这份安稳，随时可能消失。”

多花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不安。“所以，”多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天起，手脚更要勤快，眼睛更要放亮，我们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借给我们这片屋檐的人，不许惹是生非，不许贪图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要靠自己把日子过踏实，过安稳，让任何人……都没理由把我们赶回山上去！明白吗？”

多花和多宝互相看了看，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得坚定。

“明白了，姐！”多花用力点头。

“我会好好干活，不惹事！”多宝也跟着保证。

接下来几天，这个小院彻底活了过来，多米白天去木匠铺上工，晚上回来清理东厢房杂物，他将那些蒙尘的旧家具一件件搬出来，该修的修，该擦的擦，实在无用的就整齐地码在院角，预备当柴烧。很快，东厢房变得敞亮干净。

多花则拿着抹布里里外外地擦拭。她把门窗擦得锃亮，青石板地面扫了又扫。她甚至向邻居讨了些花籽，小心翼翼地撒在庭院角落那片空地上，每天清晨都跑去看看有没有发芽。

多丽每日清晨便挎着篮子外出，她知道哪些草药值钱。挖了草药洗净晾晒，拿到药铺换回微薄的铜板。她用这点钱买了些急需的盐巴、灯油，剩下的都仔细收好。她还留意着各种零工消息——浆洗、缝补、甚至帮人抄写文书（得益于母亲曾经的教导）。她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抓住一切机会汲取赖以生存的养分。

傍晚时分，小院上空会准时升起袅袅炊烟。野菜汤的清香、糙米蒸腾的热气，混合着院角新翻泥土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

夕阳的金辉洒满小院，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多丽舀了一勺汤尝了尝咸淡，就在这时，一阵异常强烈的悸动猛地从腕间传来！

那沉寂了几日的狐镯，毫无征兆地再次变得灼热！温润的玉质像是被投入了火炭，烫得多丽手腕一颤，险些打翻手中的汤勺。

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般射向院门外柳树掩映的小巷深处！

巷口那株最粗壮的老柳树下，一道素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虽然只是一瞥，但多丽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身影投射过来的目光——冰冷、怨毒。

几乎是同时，院内那口石井幽深的水面，毫无征兆地荡开了一圈涟漪。刚点燃的烟火人间，转瞬便被无形的阴影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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