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南洋
柔佛。
这个名字在李鸿轩的记忆里,只存在于母亲临终前模糊的低语和那张泛黄、绘制着奇异海岸线与香料岛屿的羊皮地图上。它象征着温暖、富庶,是他绝望中最后的灯塔。
但当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扑面而来的,是潮湿闷热的空气,混杂着咸腥海水、腐烂鱼获、浓烈香料和某种甜腻花朵、令人头晕目眩的浓烈味道。
码头上喧嚣鼎沸,人声、货物装卸声、牲畜嘶鸣声、各种听不懂的土语叫骂声汇成一片,冲击着李鸿轩疲惫不堪的神经。
皮肤黝黑、赤着精壮上身的苦力扛着香料袋或柚木方踉跄而行;裹着纱笼、露出纤细腰肢的当地女子,头顶瓦罐或水果篮,身姿摇曳;穿着丝绸长衫、留着山羊胡的商人操着异域口音的中原官话,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还有金发碧眼、穿着紧身裤和短外套的番邦水手,醉醺醺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李鸿轩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幸存者衣裳,沾满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后背被巨浪拍击撞在船舷留下的剧痛阵阵袭来。他形容枯槁,嘴唇干裂,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母亲……”李鸿轩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目光扫过眼前这陌生却又充满原始生机的港口。母亲留下的唯一信物——一枚样式古朴、刻着盘蛇纹的银簪,他将其贴身藏着,这是他寻找母族的唯一凭据。
离开喧闹的码头,李鸿轩试图寻找中原人开设的商铺或会馆。他需要食物、饮水、药,更需要有人能听懂他的话,告诉他该去哪里寻找“苏丹王室”或是“来自中原的王裔血脉”。
一家挂着汉字招牌的药材铺出现在眼前。店铺不大,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味。柜台后坐着一个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珠。
李鸿轩走了进去,忍着后背的疼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掌柜,叨扰。”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语气还算平和:“小哥,买药还是问事?”
“敢问掌柜,可知晓柔佛苏丹王廷……”李鸿轩试探着开口,声音因为干渴而嘶哑,“或是二十多年前,从大明远嫁至此的一位……王裔公主?”
老者拨弄算盘珠的手指停了,再次抬眼,这一次他的目光锐利了许多,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小哥,你问的这些,我一个卖药的哪里晓得?苏丹王廷高在云端,不是我们这等小民能妄议的,至于什么大明来的公主……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没听说过。”
李鸿轩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枚盘蛇银簪,递到老者眼前:“掌柜请看,这是家母留下的信物……”
老者只瞥了一眼那银簪,脸色微微一变,连连摆手:“不认识!没见过!小哥你快收起来!柔佛多蛇,刻蛇纹的簪子多了去了,莫要乱认,惹祸上身!”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驱赶意味。
李鸿轩的心彻底凉了。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说!这枚簪子,或者说簪子代表的人和事,在这里似乎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
他默默收回银簪,退出了药材铺。外面的湿热空气重新包裹上来,比药铺里的沉闷更让人窒息。他扶着粗糙的礁石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前阵阵发黑。
“滚开!臭要饭的,别挡路!”一声呵斥夹杂着听不懂的土语,一位穿着丝绸短褂、脑满肠肥的商人正指挥着苦力搬运货物,嫌李鸿轩挡在了狭窄的巷口。
李鸿轩握紧了拳头,最终,他只是冷冷地扫了那商人一眼,沉默地挪开身体,让开了道路。
入夜,李鸿轩蜷缩在码头一处废弃货栈的角落里。海风带着咸腥味从缝隙里灌入,稍微驱散了白日里令人窒息的闷热,却也带来了蚊虫的嗡鸣和未知的窸窣声响。
他背靠着木板墙,解开上衣,借着远处渔船微弱的灯火,勉强看清后背的情况——一大片深紫色、高高肿起的瘀伤覆盖了整个肩胛区域,中心处皮肤磨破,渗着浑浊的黄水和血丝,边缘呈现出不祥的灰败色。伤口周围滚烫,身体内部却一阵阵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是伤口溃烂引起的热毒。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剥开,露出几根柔软的发丝,他用指腹轻轻抚摸发丝,仿佛能汲取到多丽留在上面的温度。
“多丽……”他低低地唤出声,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意识如同沉船,一点点滑向黑暗冰冷的大海。
就在意识即将沉没的瞬间,他感觉到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停留在货栈入口处,如同潜伏的毒蛇,窥伺着他这只虚弱的猎物。他想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但沉重的眼皮却像被灌了铅,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摇晃将他唤醒。“喂!小子!醒醒!醒醒!不想烂死在这里就睁眼!”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
李鸿轩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皱纹、晒得黝黑的脸。是个干瘦的老者,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头上裹着布巾,身上背着竹篓,手里还拿着一根探路的木棍,看打扮像个采药人。
“热毒入里,再拖下去,你就等着喂海里的鱼虾吧!”老者皱着眉,语气不善,却麻利地从竹篓里翻出几片散发着清苦气味的绿叶,放在嘴里嚼烂了,不由分说就敷在李鸿轩后背滚烫的伤口上。
一阵清凉瞬间压下了灼痛,让李鸿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谢……谢……”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老者没理他,又拿出一个竹筒,拨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药酒味弥漫开来。“喝了它!驱寒毒!”他将竹筒怼到李鸿轩嘴边。
药酒辛辣无比,呛得李鸿轩眼泪直流,但一股热流随之从喉咙滚落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
老者一边给他重新敷药,一边絮絮叨叨:“算你命大,老头子我采药路过,看你倒在这儿快没气了……啧啧,这伤,海匪砍的?”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李鸿轩的破烂衣衫,又落在他紧握的手上——那枚盘蛇银簪的一角露了出来。
老者的絮叨戛然而止。
他盯着那枚银簪,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深深的忌惮。他仔细端详李鸿轩的脸庞轮廓,特别是那双即使深陷病痛、疲惫不堪,却依然掩不住深邃眉骨和挺直鼻梁的脸。
“你……”老者的压低声音,“小子,你姓什么?从哪里来?”李鸿轩心中一震,强撑着精神:“在下……李鸿轩,来自大明泉州府。”
他顿了顿,补充道,“家母……曾是柔佛血脉……这枚银簪……”他的话没说完,就见老者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皱纹都绷紧了。
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漆黑的货栈,凑近李鸿轩,声音压得更低:“苏丹的王姊……二十多年前……远嫁中原的那位?”老者的眼神锐利如鹰,“小子,你知道拿着这东西,问这件事,有多危险吗?”
李鸿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伤口的疼痛,急切地追问:“老人家,您知道?我母亲她……她的族人……”
老者摇了摇头,打断李鸿轩:“知道又如何?小子,听老头子一句劝,拿着这东西,赶紧离开柔佛!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李鸿轩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老者一把按住。老者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痛楚,他看着李鸿轩酷似记忆中某张尊贵容颜的眉眼,声音沉重:“因为……他们怕的不是你这个人。”
他指了指李鸿轩手中的银簪,又指了指王城的方向,“他们怕的,是这簪子代表的那个人,是二十年前那一场……‘叛王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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