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双面棋局

残雪刚敛了锋芒，带着余寒悄然退去，早春的雨便迫不及待地纷至沓来。雨滴落在尚未干透的雪水洼里，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水花。

小七小心翼翼的端着药碗穿过回廊，藏青色的裤脚已洇出深色的痕迹。“站住！”柳如烟的贴身丫鬟夏荷拦在月洞门前，目光如淬冰，“姨娘吩咐过，进药得先验。”说罢便要去接小七手里的药碗。

小七下意识地将药碗往身后藏了藏，指腹飞快蹭过碗沿——那里沾着他今早从后院墙角摸来的狼蛛粉末，是药婆晒来毒老鼠的，微量入汤，只会让人腹内微微绞痛，却查不出源头。

他垂着眼皮，声音压得又低又哑：“夏荷姐姐通融，这药得趁热喝，凉了就没药效了。”

“让他进来。”内室传来柳如烟的声音，隔着雨幕听来有些飘忽。小七听见夏荷“哼”了一声，侧身让开。

夏荷心里憋着气：柳姨娘刚生了小少爷，本该母凭子贵，可孩子被老爷抱走不说，她竟还肯用王如意送来的药童，偏偏那药童还是个缺了门牙的瘸子！

内室地龙烧得正旺，柳如烟半倚在引枕上，脸色白得像张薄纸。她刚生产完，原该安心将养，偏生放不下李府的管理权，大事小情都要亲自过问，如今眼窝陷得厉害，眼下的乌青比鬓边插着的翠羽还要浓重。见小七进来，她掀了掀眼皮扫过去，目光在他跛着的腿上稍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倒是比狗还准时！”

小七将药碗搁在床头的描金小几上，低眉顺眼地说道：“姨娘该喝药了。”话音刚落，他突然凑近半步，声音压得只剩两人能闻：“山匪寨着火那晚，我听见匪首跟人说，是您给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永绝后患’！”

柳如烟猛地抬眼，眸中惊惶不过转瞬，便被一片狠厉覆住：“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姐姐，”小七的声音轻得像缕烟，“拜你所赐，我还活着——”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小七立刻提高音量：“这生化汤里加了当归、川芎、桃仁、炮姜、炙甘草，能帮姨娘收住血气，药婆说……”

李守业掀帘进来时，正看见小七端着碗要喂柳如烟喝药，少年的脊背弓成谦卑的弧度，跛着的腿微微弯曲，显得格外瘦小。

柳如烟慌忙挤出温顺的笑：“老爷来了，刚想喝药呢。”

李守业没看她，目光定在小七身上。李福刚刚查过，这少年竟是药王的关门弟子，一年前药王仙逝，他阴差阳错落入山匪之手，落得残疾。他捻着胡须，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试探：“这些你也懂？”

小七慌忙跪下，额头抵着地面：“回老爷，以前跟着师父学过几句，不敢说懂。”

“起来吧。”李守业摆摆手，“承嗣身子骨弱，王姨娘又病着，改日你去看看，若是真懂些门道，今后就调去小少爷院里当差。”

小七的心猛地一跳，面上依旧木然：“是，谢老爷恩典。”他接过柳如烟递回的空碗，躬身退下，隐约听见柳如烟在身后柔声说：“老爷，这孩子看着老实，倒比夏荷他们细心，不如就留在我这吧……”

走出内院时，雨已经停了。日头从云缝里钻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片斑驳的光。小七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蜷了蜷，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三日后，小七拿着为李承嗣开的药方，乘坐李家马车去了镇上。马车拐进一条窄巷，在丽轩堂后门口停稳。小七从车上跳下来，身子晃了晃才稳住，急声道：“李叔，我跟丽轩堂的伙计相熟，能买到好药，劳您稍等片刻。”

“你也知道玉面狐主？”老李头眼里闪过丝讶异，去年小孙子生病他受过狐主恩惠，只是李府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从不去丽轩堂抓药，难怪小七要走后门。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药香扑面而来。阿竹正蹲在灶台前心不在焉的扇着火，听见动静回头：“可算来了，多丽姐刚问起你。”

小七将药箱往墙角一放，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账册和一把黄铜钥匙。账册的纸页边缘已磨得起毛，其中一页上“初九，付王如意月例二十两”的字迹被粗暴地勾掉，旁边用小字改写成“十两”，墨迹还带着些微的晕染。

“这是……你从柳如烟房里偷的？”

“昨晚趁她睡熟，从妆匣底下摸的，她现在把账房先生笼络得死死的，库房钥匙换了新的，这把是旧的。”

阿竹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尖按在他肘弯处一道新鲜的鞭痕上：“她打你了？”

小七疼得“嘶”了一声，甩开他的手：“小事，今早送药晚了片刻，她就让夏荷拿鞭子抽了两下。”他嗤笑一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不过我听见她跟药婆念叨，说要在王如意的安神汤里加红信石，让她悄无声息地去了。”

阿竹的脸瞬间白了：“红信石？那是砒霜！我这就去告诉多丽姐……”

“别慌。”小七拉住他，从灶台上拿起块烤红薯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王如意也不是吃素的，她房里常备着验毒的银簪子，再说……”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王如意让我在柳如烟的药里加了点东西，今晚她就得肚子疼，顾不上害别人。”

阿竹还要再说，却被小七推向门口：“按照从前的方子给小少爷抓药，我得赶紧回去，晚了要被罚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笑容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放心，我现在是药王的关门弟子，又是他们最不防备的瘸子，人人都想拉拢我。”

李家大宅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刚过戌时，东西两院的灯笼就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小七蹲在西跨院的老槐树上，树干上的疤结硌得他屁股生疼，却依旧死死盯着柳如烟的卧房——那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的人影来回踱步，像是在焦躁地等待什么。

他摸出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从厨房偷来的椒盐饼，咬了一口，饼渣掉在脖子里，痒得他直缩脖子。就在这时，卧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锐得刺破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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