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骑马

林晚意转过身。

她的双手沾满了湿滑粘腻的红色颜料和墙灰，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

她的脸上、额发上也溅上了点点猩红，衬着苍白的肤色和冰冷决绝的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

她走到那堆被她撕扯下来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巨大红色颜料块前。

弯腰，伸出沾满红污的双手，毫不迟疑地抓住那沉重、粘腻的一大团！

然后，在顾星野惊恐又迷茫的注视下，在炭火盆跳跃的橘红光芒中——

林晚意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象征着恐惧和禁锢的、如同巨大牢笼般的猩红涂鸦，狠狠地、决绝地砸进了燃烧正旺的火盆里。

火焰猛地窜起。

贪婪地舔舐着那饱含油脂的丙烯颜料。

刺鼻的浓烟滚滚升腾，伴随着颜料燃烧时发出的诡异“滋滋”声和爆裂声。

火苗瞬间变成了诡异的蓝绿色，又迅速被翻卷上来的浓黑烟雾覆盖。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塑料、油脂燃烧的焦糊恶臭弥漫开来。

林晚意站在火盆前，跳动的火光将她沾满红污的身影映照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浴血而生的神祇，又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

她看着那猩红的“牢笼”在烈火中扭曲、变形、蜷缩、最终化为灰烬和刺鼻的黑烟。

然后，她转过身。

脸上、手上的猩红污迹在火光下显得更加刺眼。

铜盆里的炭火噼啪一声爆开火星，最后一块猩红的颜料残骸彻底化作扭曲的焦黑灰片。

那股混杂着塑料焦糊和油脂燃烧的刺鼻气味，像一条被斩断的毒蛇，在房间里不甘地盘旋、衰弱，最终被窗外灌入的冰冷雪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走到依旧蜷缩在墙角、满身狼狈、呆呆看着这一切的顾星野面前。

再次蹲下身。

这一次，她没有碰儿子沾满污迹的脸，只是极其轻柔地、拂开了他额前被冷汗和颜料黏住的乱发。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视。

火光映照着她沾满污迹却异常平静的侧脸。

“笼子烧了。”

她的目光穿透火光，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都过去了。”

“明天，”她顿了顿，“明天妈妈带你去骑马。”

顾星野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有什么东西碎开，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真、真的？”

“真的。”林晚意肯定道，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就我们两个。去城外，跑远点。让你撒开蹄子跑。”

第二天清晨，雪霁云开。

银白色的宝马A8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驶出顾宅森严的大门。

开车的是林晚意本人，深灰色羊绒大衣裹着墨色高领毛衣，侧脸绷得有些紧，看不出喜怒。

副驾上，顾星野裹在一件崭新的藏蓝色小羽绒服里，头戴绒线帽，只露出半张还有些红肿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安分地扭动着，隔一会儿就偷瞄一眼妈妈握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的手。

车一路向西，城市的喧嚣被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色由灰扑扑的楼群逐渐变成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原野、挂满雾凇的疏林。

空气是冻结过的清冽，吸进肺里像含了一口薄荷冰。

终于停在一片开阔背风的山谷，雪白得刺眼，像个巨大的、没有边际的盘子。远处几匹皮毛丰厚的健壮蒙古马被拴在木桩旁，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云朵。

陈伯早已在此等候，身边除了几匹鞍辔齐整的马，还有两个全副武装穿着厚重防寒衣的安保。

林晚意只瞥了他们一眼，点点头。

马很高大，枣红色的皮毛油亮，肌肉线条贲张，马背几乎齐到顾星野的肩膀。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仰头看着，有点怯。

“怕了？”林晚意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带着一种被时光打磨过的、略显僵硬却依旧精准的力量感。

她勒马，低头看向儿子。

风雪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眼神沉静，没有笑意，却也并非苛责。

顾星野咬咬牙，小手握成拳头：“不怕！”

“怕也没关系。”林晚意朝陈伯示意了一下。

陈伯上前一步，沉稳的大手稳稳托住顾星野的腋下，将他稳稳当当地送到了枣红小马驹的背上。

鞍桥宽大舒适，带着马匹温热的体温和皮革的气息。

“握紧缰绳，腿夹紧马腹，身体坐直。眼睛……向前看，看天边。”她的指令清晰简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挥感。

小马驹打了个响鼻，有些不安地原地踏着蹄子。

顾星野身体瞬间绷紧，死死抓住鞍桥，指关节都发了白。

林晚意没再出声，只是轻轻一磕马腹，座下那匹高大的纯黑骏马嘶鸣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黑色的身影在雪白的背景上拉出一道极富力量感的轨迹，马蹄踢起漫天雪沫，纷纷扬扬，像一场小型的雪崩。

“嗷——！”顾星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启动吓了一跳，紧接着，一种奇异的鼓点在他体内被唤醒。

黑马带来的旋风似乎也扫过了他，小马驹被牵引着开始小跑起来。

起初是颠簸，五脏六腑都好像要挪了位。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顾星野伏低身子，脸几乎要贴到马脖子上冰凉的鬃毛。

心跳快得像要炸开，耳朵里全是风声和自己的鼓点心跳。

可妈妈就在前面不远，她骑马的姿态挺拔而放松，是一种信马由缰的掌控感。

渐渐地，那点本能的恐惧被一种更原始的东西压制下去。

马背起伏的韵律开始契合他的呼吸。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清醒。视野是开阔的、高速移动的雪原，树枝、山石、远方丘陵的低矮天际线在飞速的后退中被拉成模糊的色块。风声灌耳，又像是奇特的寂静。

他忍不住抬起头，学着妈妈的样子，挺直了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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