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新年
片刻后，她手腕稳定如磐石，将两片碎瓷边缘轻轻一靠——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两片碎瓷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断口处竟无一丝缝隙！仿佛它们从未分离过！
“心静，眼明，手稳。”
林晚意松开手，那两片瓷依旧稳稳贴合。
“开始。”
接下来的三天，听松阁内只剩下瓷片碰撞的轻响和少年们压抑的呼吸声。
苏月见用软毛刷极其小心地清理每一片瓷片上的浮尘；褚风伏案疾书，在素笺上勾勒拼接草图；钱念之抓耳挠腮，拿着碎片反复比划；侯靖则沉默地观察着每一片碎瓷的弧度、厚薄、釉色深浅，手指在虚空中模拟拼合轨迹。
林晚意端坐一旁，或看书，或处理事务，偶尔抬眼扫过，并不出声指点，只在弟子们明显走入歧途时，才淡淡提醒一句：“断口纹理，顺逆有别。”
“釉下气泡，疏密为证。”
三天后，检验成果。
苏月见拼合的瓷碗大体完整，但碗沿一处有细微错位，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凸痕。
林晚意指尖轻点：“急功近利，心浮气躁。断口未净便强行拼合，留下永痕。去，将《瓷鉴》‘接胎篇’抄录十遍。”
褚风的碗身几乎完美，唯独碗心一处缠枝莲纹因关键瓷片缺失，留下空洞。林晚意道：“清理浮尘时用力过猛，震碎关键瓷片而不自知。过犹不及。去，将缺失纹样临摹百遍，务求神韵。”
钱念之的碗歪歪扭扭，好几处接缝明显，他哭丧着脸等着挨训。林晚意却只瞥了一眼：“形散神未聚。去，将‘观梅’之法，用于观此碗残片纹理走向，再拼一次。”
最后才轮到侯靖的碗亮相。
这碗看着极为素净，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釉面摸着手感温润，上面的开片纹路特自然，那些拼接的缝儿全都藏在像冰裂似的纹路里，看着就跟一整个的没区别。
最让人吃惊的是，碗中间那朵本来该缺了一块的缠枝莲，居然被他用一种材料补全了，补的这釉色、质感跟原来的瓷器一模一样。
要不是林晚意眼神犀利，几乎都看不出真假来。
“补这个缺口用的材料，是从哪儿来的？”
林晚意问道。侯靖低下头说：“弟子看见院子里的老梅树下落了雪，雪化了之后，底下的泥土特别细腻。这就让我想起《考工记》里说的‘取天地间的精华来补天然的缺口’。于是我就取了梅树根底下三寸深的干净泥土，淘洗了上百遍，得到了特别细的澄泥。再用老法子，配上一点点瓷胎的粉末、草木灰釉，试烧了上百次，才得到了这种颜色。”
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取梅树根下的净土，反复烧了上百次。
这得是多么沉稳专注的性子啊。
林晚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里终于闪过一丝特别淡的赞许，说：“能顺着事物的发展趋势加以引导，向自然学习。做得好。这个碗，应当是第一名。”
她转身，从博古架最高处取下一只紫檀木匣。
匣开，露出一柄形制古朴、通体乌沉的青铜矩尺——周代青铜矩尺，立雪堂镇堂之宝。
“侯靖，接尺。”
侯靖双手高举过顶，恭敬接过。
青铜尺入手冰凉沉重，仿佛承载着千年时光的重量。
“望尔执此矩尺，”林晚意声音肃穆，“丈量古物，亦丈量己心。不偏不倚，持中守正。”
“弟子谨记！”侯靖声音微颤，却字字铿锵。
窗外，雪落无声。
一树老梅在寒风中绽开点点红萼，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少年们看着侯靖手中那柄象征着传承与责任的青铜矩尺，眼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光芒。
立雪堂的薪火，在这一次次的静心观照与巧手修复中，真正融入了他们的血脉。
……
爆竹声零星炸响在江城清冷的晨空中，带来一丝年节的暖意。
大年初一，立雪堂内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堂中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门缝里钻进的寒气。
长案撤去，换上了几张八仙桌拼成的长席。
桌上铺着大红洒金桌布，摆满了各色精巧点心：梅花形的豆沙包、元宝状的金丝酥、玲珑剔透的水晶饺，还有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圆子。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甜香、炭火暖意和少年们欢快的笑语。
“先生新年好！”
“师娘新年吉祥！”
林晚意今日难得换了一身绛红色缠枝莲纹锦缎袄裙，发髻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凤簪，少了几分平日清冷，多了几分温煦。
她含笑立于堂前，看着弟子们穿着簇新的棉袍或夹袄，排着队上前行礼。
陈伯穿着崭新的靛蓝色棉袍，笑容满面地站在一旁，手里托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托盘，上面堆满了用红绳串着的压岁铜钱。
每有一个弟子行礼，他便乐呵呵地递上一串：“好好好！拿着压岁钱，平平安安，学业精进！”
轮到侯靖。
他今日也换了身宝蓝色暗云纹直裰，身姿挺拔如青松。
他上前，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弟子侯靖，恭祝先生新岁安康，立雪堂桃李满天下！”陈伯将最沉的一串压岁钱塞进他手里，又额外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期许。
接着是苏月见，小姑娘梳着双螺髻，簪了两朵小小的红绒花，像年画里的娃娃。
她声音清脆：“弟子苏月见，祝先生万事如意，立雪堂名扬四海！”褚风紧随其后，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但浆洗得干净，行礼一丝不苟：“弟子褚风，愿先生福寿绵长，立雪薪火永传。”
钱念之最后一个上前，圆脸红扑扑的，笑嘻嘻地作了个大揖：“弟子钱念之，祝先生新年发大财！咱们立雪堂的宝贝堆成山！”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林晚意眼中笑意更深，一一颔首回礼。
“母亲。”清冷的声音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顾砚辞一身墨色锦袍，外罩玄狐毛领大氅，身姿清瘦却挺拔如竹，缓步而入。
他身后跟着顾明玥和顾星野。
顾明玥身着鹅黄色绣折枝梅纹袄裙，气质温婉沉静。
顾星野则裹在一件火红的狐裘里，小脸被绒毛衬得愈发白皙，眼神明亮，牵着姐姐的手，好奇地打量着满堂热闹。
前世，哪里有过这样和谐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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