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母亲的视频电话
林舟和苏清晏,一个清北大学的艺术史教授,一个她计算机学院的学生,此刻正像两个被老师罚站后、被迫和解的孩子,各自捧着一个泡面碗,盘腿坐在沙发前的长绒地毯上,小口地吸溜着面条。
这是他们缔结婚姻契约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共进晚餐”。
没有精致的餐具,没有繁复的礼仪,没有关于艺术或学术的高深探讨,只有一壶热水就能解决的、最底层的果腹之物。这廉价食物所蒸腾出的、不合时宜的烟火气,像一种温和的化学溶剂,暂时中和了两人之间因身份、契约和秘密而产生的尖锐对立。
苏清晏吃得很慢,每一个动作——从叉子卷起面条,到送入口中,再到细微的咀嚼——都依然保持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但林舟注意到,她那总是紧绷如弓弦的肩膀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终于悄然放松了些许。她似乎从未想过,自己被规划得精确到分秒的人生中,会出现这样一幕——在价值数千万的“天穹之镜”顶层公寓里,因为一次狼狈的停电,而和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分享一碗五块钱的红烧牛肉面。
这荒谬感本身,就是一种短暂的解脱。
林舟则吃得很快,他早已习惯了这种食物的味道和口感。对他而言,这短暂的平静,是风暴间隙里难得的喘息。他甚至有些自嘲地想,或许只有在这种最基础的生存需求面前,他和这位高高在上的苏教授,才能找到一丝名为“平等”的幻觉。一个需要食物,另一个也需要食物,简单明了,不附加任何社会属性。
他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完,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驱散了先前处理电闸时沾染的一丝凉意。正当他准备站起身收拾残局时,一阵尖锐而急促的电子铃声,如同一柄冰冷的锥子,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公寓的宁静。
声音来自茶几上苏清晏那部最新款的超薄手机。
屏幕上,来电显示冷酷地跳动着两个字——母亲。
仿佛一道无形的电击瞬间贯穿了全身,苏清晏握着泡面叉子的手猛地一僵,叉子末端的一小截面条掉回汤里,溅起一滴油星。她刚刚因温热食物而缓和下来的脸色,在看到那两个字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煞白。
那是一种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厌烦、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本能的抗拒的复杂神情,比之前面对整间公寓陷入黑暗时的惊慌失措,要强烈百倍。停电是意外,是麻烦;而这个电话,是审判,是枷锁。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绷得笔直,想要直接按下那个红色的挂断键。然而,她的指尖却在距离屏幕仅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前方不是一块冰冷的玻璃,而是一片燃烧的烙铁。
铃声不依不饶,执着地在寂静的客厅里一遍遍回响,像一道催命符,将刚刚升起的那点温情与平静彻底撕碎。
“别……别出声。”苏清晏的声音压得极低,气若游丝,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她飞快地将手里的泡面碗塞进沙发柔软的缝隙里,又用眼神焦急地指了指林舟的碗和地上的包装袋。
林舟虽然不明所以,但从她剧烈的生理反应中,嗅到了一股远超“家庭问候”的危险气息。他立刻心领神会,迅速将自己的碗和垃圾一并藏进同一个缝隙,然后屏住呼吸,像一个潜伏的士兵,无声地看着苏清晏。
苏清晏紧闭双眼,做了一个绵长而颤抖的深呼吸,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犯。再次睁开眼时,她眼中的恐惧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她伸出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视频通话模式。
屏幕亮起,一张保养得宜、但眼神极其锐利的妇人面孔占据了整个画面。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无可挑剔的发髻,没有一丝碎发,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戴着一副纤细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属于母亲的温度,反而像两束高功率的扫描光线,仿佛能穿透屏幕,审视着现实世界的一切瑕疵。
“清晏,这么久才接电话,在忙什么?”妇人的声音很平静,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仿佛她的每一个问句,都天然附带着要求对方必须立刻、如实回答的权力。
她就是苏清晏的母亲,苏氏集团的实际掌权者之一,苏鸿影。
“妈……我,我刚才在洗手间,没听见。”苏清晏的声音有些发紧,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僵硬的嘴角肌肉却出卖了她的紧张。
“是吗?”苏鸿影的目光在屏幕里微微移动,视线掠过苏清晏的脸,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她身后的环境——昂贵的落地灯,简约的背景墙,一切都符合她的审美,但她显然在寻找别的什么。“我听说你前两天就领证了。这么大的事,连家里人都不通知一声,苏家几十年的教养,都白费在你身上了?”
来了。
林舟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明白苏清晏为何如此恐惧。这不是普通的家常问候,这是一场筹谋已久的突击审判。
“我……我本来是想等所有事情都稳定下来,再跟您和爸爸说的。”苏清晏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稳定?和一个背景不明不白的人闪电结婚,这就是你所谓的稳定?”苏鸿影的语气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苏清晏的神经上。“我不管你用什么幼稚的方法来反抗家里的安排,但苏家的脸面,不是让你拿来这么践踏的。现在,立刻,让我见见他。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我苏鸿影的女儿,做出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事。”
“妈,您别这样……”
“让他出来!”苏鸿影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苏清晏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求助似的、几乎是绝望地,将目光投向了沙发角落里,那个被阴影笼罩的区域。
林舟知道,他躲不掉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实战演练”,没有剧本,没有排练,对手是敌意明确、气场强大的家族掌权者。演砸了的后果,他不敢去想,但那后果无疑会直接作用在身旁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女人身上。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略带褶皱的休闲服,用手掌抹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从沙发后面,带着一丝精心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局促和腼腆,慢慢地、一步步地挪到了镜头前。
“阿……阿姨,您好。”林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无害,甚至带一点点讨好。
苏鸿影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将林舟从头到脚剖析了一遍。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里,包含了审视、不解,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眼前的年轻人,穿着最普通的棉质T恤,长相清秀干净,但眼神里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没有她预想中的轻浮或猥琐,但也绝没有任何精英阶层的自信与气度。他就像一杯白开水,普通,寡淡,扔进清北大学的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
这就是女儿用来反抗家族意志的“武器”?未免也太可笑了。
“你就是林舟?”苏鸿影冷冷地开口,连名带姓,充满了距离感。
“是,阿姨。”林舟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越过所有客套,直击要害。
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感觉到苏鸿影的视线正牢牢锁定着他,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清晏,只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食指却在旁人难以察觉的角度,轻轻地、极有节奏地敲了两下。
这是他们之前在极度仓促间约定的暗号——代表“照原计划说”。
“我……我父母,”林舟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他们……都是普通的工人,对,工薪阶层。已经……退休了,在老家生活,身体都还挺好的。”他补充了最后一句,试图让这个编造的家庭听起来更真实、更温馨一些。
“工薪阶层?”苏鸿影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讥诮,但那份轻蔑却穿透屏幕,寒意逼人。“清晏,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结果?你是在用这种方式,跟我开玩笑吗?”
苏清晏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句话抽了一鞭子。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立刻伸手,强行挽住林舟的胳膊,将头亲密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近乎撒娇、实则充满绝望的语气打断了母亲的质问:“妈!您别这样说!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这个人,跟家里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我们感情很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甲在林舟的胳膊上用力掐了一下,那力道带着警告和催促。
林舟立刻领会,他僵硬地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揽住了苏清晏的肩膀。女孩身体的柔软和发间传来的一丝淡淡馨香让他瞬间有些失神,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对着镜头挤出一个憨厚中带着点羞涩的笑容:“阿姨,您放心,我会对清晏好的。”
这番表演磕磕绊绊,充满了生涩的痕迹。但在苏鸿影看来,这或许正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穷小子,在面对豪门岳母时最真实的反应——紧张、笨拙,还有一丝想要攀附的讨好。
苏鸿影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目光愈发锐利,像是在寻找这粗糙表演下的裂痕:“真心相爱?很好。你们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
“半年!”
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同时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
空气瞬间凝固。
林舟说的是他们为了应付民政局而编造的、最短的合理时间。苏清晏说的,则是她为了让“感情基础”更可信而私下设定的时间线。他们从未就此进行过沟通。
一个致命的、无法挽回的破绽。
苏清晏的脸刹那间血色尽失,挽着林舟的手臂瞬间冰凉。她甚至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母亲脸上那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笑容。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舟忽然笑了起来。他没有惊慌,反而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与宠溺的表情,低头看着怀里的苏清晏,柔声说:“你看你,又记错了。我们正式在一起,确定关系,是三个月前。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前学校旁边那个美术馆的画展上,对不对?那天你穿了件白色的长裙,我记错了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苏清晏传递着信息——跟上!
苏清晏何等聪明,几乎是立刻就从绝望的深渊中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她愣了一秒,随即脸上瞬间飞起一抹真实的、因后怕和紧张而催生出的红晕,她抬手捶了林舟的胸部一下,带着恰到好处的嗔怪:“都怪你!我一紧张就说错了。妈,您看,他记得比我还清楚呢!这种小事都记得牢牢的。”
这一番急中生智的弥补,如同一根坚固的支柱,总算将这个摇摇欲坠的戏台重新稳住了。
苏鸿影脸上的怀疑并未因此消减,但至少,她没有立刻发作。她盯着林舟,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继续盘问:“你在清北大学读书?哪个学院,什么专业?”
“计算机学院,人工智能方向,大一新生。”林舟答道,这一次,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计算机?”苏鸿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个学理工科的,一个教艺术史的,你们倒是挺‘互补’。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留在亚联邦首都,还是回你的老家去?”
句句不离背景,句句不离未来。这已经不是盘问,而是审讯。每一个问题背后,都藏着对阶层、前途和价值的冷酷评估。
“我……我希望能留在亚联邦,找一份好工作,在这里扎根,然后……照顾好清晏。”林舟的回答滴水不漏,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有上进心但前途未卜、将希望寄托于未来的普通大学生的角色。
苏鸿影在视频那头,长久地沉默着。客厅里只剩下电流的微弱杂音。她似乎在评估着什么,那审视的目光让林舟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摆在货架上、等待估价的商品,从出身、学历到未来的可能性,都被贴上了一张张无形的价签。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清晏,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它关系到苏家的体面和未来的布局。这件事,我不同意。”
“妈!”苏清晏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你不用叫。证已经领了,木已成舟,我暂时不会让你们去离婚,免得外面看笑话,让苏家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苏鸿影的话锋一转,却变得更加冰冷,如同冬日里最刺骨的寒风,“但是,我会观察。林舟,”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目光如针一般刺向他,“我希望你记住,你娶的是谁。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妄想。”
这句敲打,是对着林舟说的。警告他安分守己,不要妄图凭借这段婚姻得到任何东西。
说完,她似乎不想再多看林舟一眼,将视线转回到苏清晏身上,语气稍缓,却暗藏机锋,埋下了更深的钉子:“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学会照顾自己。对了,我听你王叔叔说,江澈也在清北,就在你们艺术学院当行政主管。他是个稳重的好孩子,家世也好,你们从小就认识,我回头会让他多去看看你,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找他帮忙。有熟人照应着,我也放心。”
江澈!
听到这个名字,苏清晏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林舟也瞬间明白了这句话里蕴含的全部深意。这不是关心,这是安插眼线。一个来自母亲、来自她想要拼命逃离的那个世界的、无孔不入的监视器。
“就这样吧。”苏鸿影没有给苏清晏任何反驳的机会,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视频。
屏幕暗了下去。
客厅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啪嗒。”
是苏清晏的手机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的、轻微而沉闷的声音。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林舟的臂弯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濒死的鱼。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林舟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T恤黏在皮肤上,冰冷而潮湿。刚刚那短短几分钟,比他之前经历的任何一场危机都更耗费心神。
两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相拥着,却没有任何旖旎的气氛,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狼狈。
过了许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五分钟,苏清晏才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身子。她没有看林舟,而是失神地望着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亚联邦首都璀璨如星河的灯火,但她的眼眸里,却映不进一丝光亮。
林舟默默地松开手,站起身,一声不响地将沙发缝隙里的两个泡面碗和包装袋拿出来,走到厨房的水槽边,开始清洗。
哗哗的水流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他洗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他在给她时间,也给自己时间,来消化刚才那场风暴。
当他做完这一切,用纸巾擦干手,回到客厅时,发现苏清晏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美丽的、没有灵魂的雕塑。
“谢谢你……刚才。”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疲惫到极点的真诚。
“我们是盟友,不是吗?”林舟平静地回答,将两杯温水放在茶几上,一杯推到她的面前。
她没有去碰水杯,只是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苦笑,视线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
“她……一直都是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解释,“从我记事起,我的人生,我的专业,我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在她的规划里。她为我选好了联姻的对象,一个我只见过几次、满身铜臭味的家族继承人。她告诉我,那不是婚姻……是苏家资产的一次优化重组。”
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令人窒息的过往。
“我抗争过,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用。所以……我才想到了这个,这个最决绝的办法。找一个……她绝对看不上、背景干净到让她无从下手的人结婚。我以为,只要我结了婚,成为既定事实,她就拿我没办法了。我以为……我能清静了。”
这是她第一次,向林舟如此坦诚地剖白自己内心的挣扎与压力。那个在讲台上不苟言笑、在停电时惊慌失措的苏教授,此刻终于露出了她最核心的脆弱。她不是一座冰山,她只是一个被囚禁在冰山里的、渴望自由的囚徒。
林舟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家族枷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今晚的这场突袭,像一场高强度的压力测试,意外地将他们之间那份脆弱的、写在纸上的契约,用冷汗和恐惧淬炼得坚韧了一丝。
他们不再仅仅是法律文件上的夫妻,而是真正拥有了第一个共同的敌人,和第一个需要联手守护的、摇摇欲坠的秘密。
“江澈……”苏清晏终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他就是我母亲的眼睛和耳朵。现在,他被正式安插到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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