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深夜的喃语
回到那间廉价旅店简陋却终于属于“我们”的房间后，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和身体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明天所要做的事情，沉重的困意如同无形的巨石压下，我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几乎在沾到枕头的瞬间，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均匀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
而在另一张窄小的床上，蕾斯提娅静静地坐着。
她并没有睡。那双原本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空洞木然的眼睛，此刻却悄然发生了转变。
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也映照在她苍白的小脸上。
那眼神里，不再是彻底的虚无，而是充斥着一种孩童般纯粹的疑惑与不解。
她微微歪着头，视线牢牢锁定在熟睡的我身上，仿佛在观察一个难以理解的谜题。
她的动作极其轻盈，如同没有重量。那双赤着的小脚（新鞋子被她小心地放在床边）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板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宛如灵猫，又似一缕幽魂。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我的床边，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最终，她在我床边蹲了下来，保持着那个歪头的姿势，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烛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瘦小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她就这样静静地蹲着，像一尊凝固的小小雕像。目光如同无形的触须，细致地、一寸寸地描摹着我的面容——紧蹙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未能舒展）、紧闭的双眼下淡淡的阴影、干燥的嘴唇、以及因疲惫而略显粗糙的皮肤纹理。
然后，她做了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动作。
她抬起瘦小的手，用指尖轻轻捏住自己头上那件深灰色、带着兜帽的旧披风边缘，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它褪了下来。
兜帽滑落，一头如同月光般流淌的、乌色长发瞬间倾泻而下，柔顺地披散在她瘦削的肩膀和单薄的脊背上，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仿佛散发着微弱的、非尘世的光晕。
这惊人的发色与她灰暗的肤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更衬得她如同一个误入凡间的精灵，带着一种脆弱而易碎的美。
兜帽的去除，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她那张完全暴露在烛光下的小脸，显得更加苍白，却也更加清晰。
那双充满疑惑的灰色眼眸，此刻毫无遮挡地、专注地凝视着我的睡颜。
烛火在破旧的铜烛台上不安地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昏黄的光晕在我们之间流淌、晃动，将我的脸和她专注凝视的小脸笼罩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之中。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蜡烛燃烧的蜡油味、陈旧木头的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寂静。
她在看什么？
是疑惑于这个强行将她从泥泞中拉出、给她新衣食物、却又用“不想回去”威胁她听话的陌生人，为何此刻看起来如此疲惫和…脆弱？
是困惑于这个白天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人，在沉睡时竟也如同所有凡人一样，会皱眉，会发出粗重的呼吸？
还是…在那片逐渐苏醒的混沌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眼前这张陌生的睡脸所触动，唤起了某种早已遗忘的、关于“守护”或“被守护”的模糊感觉？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只同样骨瘦嶙峋的小手。
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并非出于恐惧，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小心翼翼的探知欲。
那指尖在摇曳的光影中，迟疑地、一点点地靠近我搭在床边的手背，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皮肤散发的微弱体温。
就在那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沉睡皮肤的瞬间——
烛火猛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吹过，投下的影子在墙壁上疯狂舞动了一瞬。
蕾斯提娅的动作骤然僵住！
蕾斯提娅弹簧一般迅速抽回手，像是触碰到了剑刺一般。
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着她曾经寄人篱下的规矩，触碰主人的躯体可是犯下很重的过错。
可是当她的目光再一次锁定在我的脸庞之上，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脸庞。
蕾斯提娅的心脏砰砰的跳动，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当她回想起一些事情之后，她竟然不知不觉流出泪水。
那并非汹涌的悲恸，而是两行清泪，如同冰凉的露珠，悄无声息地从她那双充满疑惑的灰色眼眸中滑落，划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留下两道微亮的水痕。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直到一滴泪珠坠落，恰好滴在她微微抬起、想要继续探知的手背上。
那一点冰凉湿润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缩回手，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了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湿润、冰凉…… 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她低头，困惑地、茫然地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那一点点水渍。
为什么？
一个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疑问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猛烈地炸开。
伤心？
这个词如同遥远星空的回响，模糊而无法理解。她经历过饥饿、寒冷、鞭打、被当作货物般拖拽的屈辱，那些时刻只有麻木的痛楚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哭泣？那是什么？眼泪不是只会在身体剧痛时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吗？像被踢打时那样？可她现在…身体并不痛。
在与阿尔贝托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蕾斯提娅原以为他会像其他“购买者”一样。
她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新的鞭笞、新的侮辱、新的被当作工具的冰冷对待。
她学会了用彻底的麻木和顺从去包裹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沉入深渊的心。
可是… 直到现在。
眼前的阿尔贝托终究是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没有鞭子落下。
没有肮脏的手伸来。
没有冰冷刺骨的命令将她推入深渊。
取而代之的是… 粗糙却干净温暖的棉布裙子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
是滚烫浓稠、带着肉香的粥滑过干涩的喉咙。
是这间虽然简陋破旧、却不再有寒风灌入、不再有污水横流的… 屋顶。
是那笨拙却未被呵斥的进食尝试。
是那句带着懊悔的“我到外面等”。
是此刻沉睡中那张疲惫、紧蹙眉头、毫无防备的… 人类的脸孔。
一种截然不同的、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命名的东西，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渗透了她用麻木筑起的厚厚冰层，触碰到那早已被遗忘的、最深处的一点微温。
“为什么？”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的抽泣声，终于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那双灰色的眸子在摇曳的烛光下，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纯粹的、巨大的困惑和一种… 近乎哀求的探寻。
“为什么…？” 她再次重复，声音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初尝悲伤的生涩与不解，“为什么… 你要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自己空茫的心湖里激不起任何她能理解的涟漪，却带着她全部的、新生的、混乱不堪的情感重量，直直地抛向眼前沉睡的人。
烛火依旧不安地跳动着，光影在她布满泪痕的小脸上明明灭灭。
她蜷缩在床边，黑色的发丝被泪水沾湿，贴在脸颊，脆弱得像一个即将破碎的琉璃人偶。
她得不到回答。只有沉睡者均匀的呼吸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房间里交织。
“好”是什么？
“对我好”又意味着什么？
这陌生的善意，比过去的鞭子更让她无所适从，更让她心慌意乱。
因为它撬动了她赖以生存的麻木，让她被迫去感受一种全新的、让她疼痛又让她迷茫的东西——一种她早已被剥夺了理解能力的、名为“被善待”的困惑与悲伤。
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滑落。这一次，她知道了自己在流泪，却依旧不明白，这冰凉的液体，究竟为何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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