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世功成

高后三年（公元前185年）秋，霜降。

云梦医谷之内，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一夜之间便被染成了满树的金黄。

金色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中缓缓地飘落，铺满了整个庭院。

云梦庄园，主卧之内。

云宏逸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他只是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这具承载了他六十多年风雨的苍老身躯，正在一点一点地，走向那不可逆转的终结。

他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又悠长。

他的床前，围满了他的家人。

发妻秦乐瑶，此刻也已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

她就坐在榻边，用自己那双同样布满了皱纹的手，紧紧地握着丈夫的手，仿佛想用自己所剩无几的体温，去温暖那即将逝去的冰冷。

长子云承，这位在长安城中早已是八面玲珑、前途无量的朝堂新贵，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跪在父亲的榻前，高大的身躯因压抑不住的悲伤而微微颤抖。

次子云彰，则安静地坐在另一侧。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父亲那若有若无的脉搏之上。

他是一位足以名动天下的大医，能医治天下所有人的病痛，却唯独无法挽留住自己父亲那即将逝去的生命。

长女云舒和她的丈夫夏侯灶；长媳灌氏，次媳白氏……一个又一个他所重视的人，都静静地守在这里。

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那片银杏叶飘落于地的声音。

“咳……”

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将目光投向了床榻之上的那位老人。

云宏逸缓缓地睁开了他的眼睛。

他那双曾经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已经有些浑浊，但在那浑浊的深处，却依旧透着一种洞悉了世事、看透了生死的智慧与平静。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对着她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生的爱恋，一生的感激，也有一生未能说出口的歉意。

他看到了他的儿子。

他看到了他的女儿。

他看到了那些正睁着一双双清澈大眼的孙儿孙女们。

他张了张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同梦呓，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死之后……”

所有的人都向前凑了一步。他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薄葬于云梦泽旁，不立碑，不建冢。”

“我云氏子孙，当以《汉医方》为碑，以天下百姓之康健为冢。”

他喘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明亮与严厉。

“切记！”

“广积粮，结善缘。”

“传医道，济苍生。”

这是他留给这个家族，最后的十二个字。

也是他为这艘由他亲手打造的家族大船，定下的航向。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仿佛完成了此生最后的使命。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缓缓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握着他的手、早已泪流满面的发妻。

随即，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只曾搅动过天下风云、曾从死神手中抢回过无数生命、曾写下过不朽医典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云彰将手指从父亲那已经再无半分搏动的手腕上，缓缓收回。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兄长，然后用一种充满了无尽哀伤的声音，缓缓地摇了摇头。

“父亲……走了。”

“哇——！”

压抑了许久的悲泣之声，终于在这一刻，响彻了整个云氏庄园！

大汉云梦侯、太医令、太子太傅云宏逸，

薨！

享年六十三岁。

他波澜壮阔的第一世人生，就此画上了一个句点。

云梦侯云宏逸薨。

这个消息，如同深秋里的一声闷雷，从南郡安陆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帝都长安。

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长乐宫内，已经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吕雉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罕见地沉默了许久。

她那双深邃的凤目之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失去一位最可靠医者的惋惜，有对他从未向自己低头、也从未与自己为敌的聪明人的敬重，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一个时代正在远去的怅然。

她知道，云宏逸的死，不仅仅是一个开国元勋的逝去。

他更是那个属于高皇帝刘邦的、充满了草莽英雄与义气豪情的辉煌时代的一块活着的丰碑。

如今，这块丰碑也倒下了。

“传朕旨。”许久，她才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缓缓开口，“云梦侯云宏逸，于国有大功，于社稷有大德。其虽逝，其荣不可灭。”

“命太常寺为其上谥号，以国公之礼厚葬之。着太尉周勃、御史大夫曹窋为使，代朕与皇帝亲往安陆吊唁。”

数日后，太常寺在遍览古籍之后，为云宏逸定下了一个足以彰其一生的谥号。

——“贞”。

《谥法》曰：‘清白守节曰贞，内外用情曰贞。’

这个字，完美地概括了云宏逸这传奇的一生。

他对君王守的是臣子之节，他对医道守的是本心之节；他对家人用的是至亲之情，他对天下用的亦是那份医者的仁爱之情。

从此，世间再无云梦侯云宏逸，只有那将要被载入史册的——云梦贞侯。

……

当周勃与曹窋这两位帝国最顶级的重臣，带着皇家的仪仗抵达安陆云氏庄园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场规模盛大、却又庄严肃穆的葬礼。

前来吊唁的，不仅仅是云氏的姻亲汝阴侯灌婴与滕公夏侯婴的家族，更有来自楚、齐、赵、魏等天下各地的诸侯、将相、名士。

他们或许与云宏逸素未谋面，但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部下，都曾受过云氏医馆的活命之恩。

他们都是自发地前来，为这位仁德天下的长者，送上最后一程。

那一日，自云氏庄园至云梦泽畔的墓地，长达十里的道路两旁，站满了自发前来送葬的楚地百姓。

云宏逸的姻亲汝阴侯灌婴与滕公夏侯婴，更是亲自为之扶柩。

其哀荣之盛，为汉初列候之最！

而云宏逸的意识，正从一场长达六十多年、漫长而又真实的大梦中，悠悠醒来。

没有了妻子握着他手时那温暖的触感，没有了儿孙们那悲戚的哭喊，也没有了那熟悉的草药香气。

他来到了……一片冰冷的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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