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未知之途

丞相府的大门在王莽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整个长安城的艳羡与非议。

他所迎来的并非荣华富贵，而是一场比太学苦读严苛百倍的试炼。

云毅为他制定的教导只有一个目的——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打造成一个能看懂、并能驾驭这个庞大帝国的衣钵传人。

云毅不仅是教他书本上的知识，而且带着他去亲身接触这个帝国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一面。

这一日，长安城外，隶属于“巡查御史”的秘密诏狱。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云毅指着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囚犯，问身旁的王莽：“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

王莽看着囚犯，认出此人曾是南阳郡守，平日里最是以“清廉”自居。“学生不知。”

“此人，”云毅的声音很冷，“在任期间侵吞赈灾粮款，致使南阳郡去岁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王莽眼中瞬间燃起怒火：“此等国之硕鼠，当千刀万剐！”

“杀他很容易。”云毅摇了摇头，“但杀了他，解决不了问题。你杀了一个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冒出来。”他看着王莽，“依你之见，当如何？”

王莽沉思片刻，答道：“当严其法，重其刑，使天下官吏畏惧，不敢再生贪念。”

“只靠畏惧，还不够。”云毅缓缓道，“为政者，当如良医。治贪墨之弊，亦需对症下药。我以为，当有三策：一曰‘不敢’，二曰‘不能’，三曰‘不愿’。”

“不敢贪，靠的是巡查御史与廷尉府的严密监察，如悬颈之利剑，使其不敢伸手。”

“不能贪，靠的是考功之法与户部司的账目勾稽，以律法为绳墨，将其权柄框束，使其无机可乘。”

“而最难的，是这‘不愿’。”云毅眼中闪过一丝悠远的光芒，“这需要厚其俸，使其家无匮乏之忧；重其名爵，使其以‘为官清白’之声名，重于万贯家财之实。如此，方为根治贪墨之大道。”

王莽听着，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他第一次听闻如此系统而又深刻的吏治之论，对着云毅深深一拜：“老师高见，学生受教了。”

云毅不仅带他去看帝国最黑暗的一面，也带他去旁听那最高权力的运作。

冬末，丞相府议事厅。云毅与户部司的官员们正在商议来年的财政预算。王莽被特许坐于末席旁听。

“……丞相，”户部司郎中指着账目，面有难色，“明年若要再扩建南方船队，并开辟三条西向新航线，同时又在西域大规模屯田，国库的盈余便所剩无几了。朝中恐有非议。”

云毅听完，未置可否，反而转头看向王莽：“巨君，你以为如何？”

王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老师会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询问他的意见。他沉思片刻，起身躬身道：“回老师，学生以为此举甚善。”

“哦？说来听听。”

“学生以为，”王莽的思路清晰无比，“钱粮藏于府库只是死物。只有将其变为能开疆拓土的船队，变为能产出粮食的田地，方能为我大汉带来更大的利益。此非但不是‘耗尽国库’，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更高明的‘生财之道’。只是……”他话锋一转，“学生斗胆有一补充之策。”

“讲。”

“是。”王莽点头道，“朝廷或可效仿民间‘假贷’之法，以朝廷税收为信，向天下富商、百姓借贷。许以高于钱庄之利息。如此，既可解国库一时之急，又能将民间闲散钱财尽数为我所用，更能让天下百姓与朝廷之兴衰休戚与共，一荣俱荣！”

他说完，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

户部司的几位老吏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这个年轻人。

云毅看着他，脸上则是毫不掩饰的巨大欣赏。

他知道，王莽这块璞玉，在他的精心雕琢之下，已经开始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于是在教导王莽那些务实的“术”的同时，云毅也开始尝试着向他灌输那些更深层次的“道”。

而王莽在云毅的倾囊相授之下，如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如何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的所有知识。

他的聪慧与勤勉，让云毅欣慰，也让他那早已沉寂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为人师的喜悦。

然而，云毅很快便发现，王莽这块璞玉其内在的质地，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硬，也更加的……偏执。

这一日，师生二人在书房再次彻夜长谈。

“老师！”王莽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火焰，“学生近日在读《周礼》，对其中‘均节天下，财货有余则归之于上’一句颇有感触。学生以为，当今天下之弊，其根源在于贫富不均。我等还可更进一步！”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我等当将天下之奴婢尽数恢复其自由之身，田地尽归朝廷，此为‘王田’！再将天下之商贸尽数收归官府，凡盐、铁、酒、五金、山泽之利，皆由朝廷统购统销，严禁私人囤积居奇，此为‘五均六筦’！如此，则天下再无奸商，百姓亦可安居，此方为大同之世！”

他口中说出的一个个名词，竟与历史上那个他篡汉建新之后所推行的、最终导致了天下大乱的“新政”如出一辙！

云毅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以为他可以用自己来自未来的思想去引导、去改造王莽。

可他却忽略了王莽那颗早已被“复古”的理想主义所填满的偏执的心。

他就像一个最虔诚的炼金士，将云毅给他的所有最先进的材料，都按照他自己那古老的、疯狂的配方，调制成了一剂足以毁灭世界的剧毒！

云毅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声音平静地问：“若天下商贸尽归官府，谁来做这买卖？”

“自然是官吏。”

“官吏既无商贾之逐利之心，又无经营之才干。届时货不通，物不流，最终只会导致市场凋敝，百业俱废。其结果，非但不能富国，反而会使府库空虚，百姓受其害更深。”

“老师此言差矣！”王莽立刻反驳，语气激昂，“吏不才，可教也；心不善，可诛也！只要我等以雷霆手段，严明法纪，选贤任能，则此弊必可革除！为成‘大同’之伟业，些许阵痛，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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