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人心何易
永平十五年，春。
自兰台归来之后，云易便将自己关在了安陆云氏在洛阳的别院之内，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他病了。
不是身体的病，而是心病。
一种在亲眼看透了历史那宏伟画卷之下，血淋淋的残酷真相之后，所产生的巨大幻灭感与无力感。
南阳老农那句“只知有邓家，不知有汉家天子”的绝望话语；
吴国织坊里，那被一纸“负债契约”便锁死了一生的少女哀嚎；
蜀国官吏那张执行着严苛律法，却看不到半分人情的冰冷面孔……这些巡游中所见的景象，
如同一座座无形的黑色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灵魂之上，让他夜夜惊醒，喘不过气来。
他想不通，为何他用尽心血，亲手缔造的盛世，最终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世家门阀把持天下，视万民如草芥的历史深渊？
难道这真的是不可抗拒的“天命”吗？
他不甘心。
……
这一夜，风雨大作。
黑色的乌云如同浓墨，沉甸甸地压着整座洛阳城。
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将天地照得忽明忽暗。
紧接着，便是滚雷之声，如同万千战鼓，在九天之上轰然擂响！
狂风呼啸着，卷着冰冷的雨点，狠狠地砸在窗棂之上，发出“啪啪”的骇人声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窗外凄厉地哭嚎。
云易没有睡。
他独自一人，枯坐在冰冷的窗前，看着庭院之中那棵在风雨中疯狂摇曳的参天古槐。
那是一棵上百年的老树，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此刻，它在狂风的肆虐下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数的枝叶被无情地折断、卷走，发出痛苦的呻吟。
但它那如同虬龙般的巨大树干，与那早已深入地底、盘根错节的庞大根系，却依旧如山岳一般，牢牢地屹立在那里。
任凭风雨如何猖狂，都无法撼动其根本。
云易看着，看着。
他的眼中，那原本充满了迷茫与痛苦的神色，渐渐地变了。
在那电光火石的明灭之间，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明。
在那一刻，他笑了。
笑得如释重负，笑得大彻大悟。
他，终于明白了。
“宿主，你笑什么？”系统的声音在他脑中适时响起。
“我想明白了，我前世究竟错在了哪里。”云易在意识里平静地回答。
他指着窗外那棵依旧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古槐：
“……你看，那棵树。”
“我前世所做的所有一切，无论是改革制度，还是发展科技，都不过是在试图去修剪这棵大树的枝叶。”
“我以为，只要我把那些枯枝、烂叶都修剪干净，这棵树便能按照我的意愿长得更好、更茁壮。”
“可我却忽略了，”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这棵大树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壤’，其本身的性质早已决定了它必然会向着那个豪强并立、阶级固化的方向去野蛮地生长。”
“……土壤？”系统似乎有些不解。
“土壤？”系统似乎不解。
“对，土壤！”云易一字一顿，“也就是人心！是这个文明最深层的思想、伦理与价值体系！”
“是那深入每一个华夏子民骨髓的‘天命观’——天子是上天之子，其权力神圣不可侵犯。”
“是那‘家国同构’的宗法伦理——国是放大之‘家’，君如父，臣如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经地义。”
“只要这片名为‘人心’的土壤不变，无论我种下多么先进的种子，无论是‘考功法’还是‘格物院’，最终都会被这片土壤同化、扭曲，变成一棵挂着‘新果实’的‘老歪脖子树’！”
他想起了自己在吴国和蜀国所见的景象。
吴国的“资本”与蜀国的“技术”，看似新颖，其内核却依旧是用一种更高效的方式去维护那森严的等级，去进行更残酷的剥削。
他打造了一把更锋利的刀，可握刀之人的思想依旧是旧的，他们只会用这把刀更高效地维护那个旧世界。
系统沉默片刻：“……你无法改变孕育这一切的人心。”
“是，我一个人改变不了。”云易目光投向窗外，风雨渐歇，古槐依旧挺立。
“但我一人改变不了，我可以改变更多人；一代人改变不了，我可以世世代代去改变。”
他的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坚定：
“欲变其形，必先变其神。欲移其木，必先换其土。”
“我需要的，不是又一次制度改良，而是一场彻底的思想革命！
“我要在这古老而贫瘠的人心中，播下一颗能够颠覆一切的、新思想的种子！”
……
数日之后，洛阳，太学。
一场盛大的祭祀先师孔子典礼正在举行。
当今的天子，汉明帝刘庄，亲自驾临。
他本身便是一位儒学大师。
他带领着满朝文武与数千名太学生，对着那位万世师表的牌位行最庄重的三跪九叩之礼。
整个场面庄严、肃穆，充满了一种宗教般的狂热。
祭祀结束。
大儒班固作为当今天下儒林的代表，走上高台。
他当着天子与千百士子的面，用他那充满了激情与文采的声音发表着演讲。
他盛赞“天命在汉，德配其位”。
他盛赞“儒道之光，普照四海”。
他盛赞“君臣父子，纲常不移”。
他的每一句话都引来了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陛下圣明！”
“……天命在汉！”
“……陛下圣明！”
“……天命在汉！”
那些年轻的、狂热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而云易，就静静地站在人群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
他看着这一切，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赞颂声，感受着那将他彻底包围、让他几乎要窒息的狂热氛围。
就在此时，一名刚刚进入太学、对他崇拜不已的学子，激动地凑到他身边：“云公子！您为何不语？班公所言，正是我等读书人之志向啊！”
云易看着那张充满了真诚与狂热的年轻脸庞，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看那高台之上的班固，也没有看那御座之上的天子。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所有人，望向了那未知的、遥远的未来。
“志向？”他轻声反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那学子的耳中。
“此非志向，乃是枷锁。”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瞬间呆若木鸡的年轻学子，默然转身，逆着那汹涌的人潮，一个人缓缓地向着反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那喧嚣的背景之下，显得格外的孤单而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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