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贵霜帝国

翻越葱岭，如获新生。

那场雪山绝境像一柄刻刀，将恐惧与敬畏深深地刻入了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

它也像一瓢冰冷的雪水，彻底浇醒了使团心中那最后一点“天朝上国”的虚妄。

当队伍顺着奔腾的河谷，第一次踏上贵霜帝国的温暖土地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再次变得温暖湿润，久违的绿色重新回到视野。

他们抵达的第一站，便是贵霜帝国最重要的文化与宗教中心——犍陀罗。

这里是丝绸之路南道，与北道在翻越葱岭之后最重要的交汇点，

也是希腊文明，与印度文明碰撞得最激烈也融合得最完美的地方。

当那座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宏伟城市轮廓，出现在广袤平原之上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甘英也不由得勒住了马。

“……文华，你看……”

许慎指着远处那高耸入云的建筑，声音中充满了不敢置信，“那……那是佛寺么？为何它的形制，竟与我汉地的浮屠，如此不同？”

云易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城市中心耸立着一座通体由洁白巨石建造的宏伟神殿。

它没有汉地佛寺标志性的飞檐斗拱，取而代之的是数十根巨大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圆形希腊式石柱，支撑起一个同样由巨石搭建的巨大三角形屋顶。

整个建筑充满了简洁而庄严的几何之美。

“乖乖。”

甘英咂了咂嘴，对身旁的副将道，“这帮大月氏人，还真有几分力气。竟能将如此巨大的石头，垒得这般高大。”

而大儒贾逵则冷哼了一声，手中的鸠杖重重顿地：“哼！蛮夷之工，只知用蛮力，毫无章法可言！其形制更是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与我汉家建筑‘天人合一’的精巧雅致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云毅对贾逵的话早已充耳不闻，他静静地看着那座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伟大“混血”城市，心中充满了见证历史的激动。

这就是与大汉，罗马，安息并称当世四大帝国之一的贵霜帝国！

而当他们真正走进那座佛寺之后，许慎更是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佛寺之内供奉着，一尊高达三丈的巨大佛陀坐像。

然而，那佛陀的面容却不再是东土想象中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模样。

他有着希腊人般深邃的眼窝与高挺的鼻梁，一头如同海浪般卷曲的黑发充满了异域风情。

他身上穿着的也非宽大的僧袍，而是如同古希腊哲人般、充满了褶皱的白色长袍，薄如蝉翼的袍子下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充满了力量感的肌肉轮廓！

神性与人性，东方的慈悲与西方的理性，竟在这一刻被近乎完美的交融在了一起！

“……这……这……”

许慎指着那尊充满了理性光辉的佛陀雕像，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那颗刚刚才在葱岭之上被大自然碾碎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又被这充满了颠覆性的人造文明给再一次狠狠地震撼了一遍！

而贾逵则早已气得浑身发抖！

“——妖孽！简直是妖孽！”

他用手中的鸠杖狠狠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竟以此等袒胸露乳、近乎于裸体的蛮夷形象示人？！”

“寡廉鲜耻！不伦不类！礼崩乐坏！”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眼前这座在他看来充满了“堕落”气息的神殿，“敬德！（卫绾）叔重！（许慎）非礼勿视！此等蛮夷之俗，简直不堪入目！”

卫绾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而许慎的身体却僵在原地，目光依旧无法从那尊佛像上移开。

团队内部的思想分歧，这一刻，在这座充满了异域风情与宗教魅力的城市里，显露无疑。

许慎如同一个海绵般，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片“混血”文明带给他的一切新奇养分。

他流连于，那充满了胡琴声与叫卖声的石砌集市，记录着，那些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商贾们，那充满了活力的生活方式。

他甚至，还走进了一家由希腊后裔开设的小酒馆，品尝了一下那充满了果香的葡萄酒，听着那与中原雅乐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激情与奔放的里拉琴的弹唱。

他心中那道名为“华夷之辨”的坚固壁垒，正在一寸一寸地龟裂。

而贾逵，则将自己与弟子卫绾彻底地封闭了起来。

他们将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仿佛连这犍陀罗的空气都是污秽的。

他们每天唯一做的事情，便是一遍又一遍地诵读那些从长安带来的儒家经典，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抵御那“蛮夷思想”的侵蚀。

甘英则对此，表现出了一种军人特有的实用主义。

他对那些哲学思辨的艺术与宗教毫无兴趣，但是他却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优点——秩序。

他发现这座由数个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们所共同构成的城市，其治安竟是出奇的好。

商铺路不拾遗，百姓夜不闭户。

而维系着这一切的并非中原那般严苛的律法，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充满了宗教色彩的道德约束。

几乎所有的贵霜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他们相信轮回与业报，相信此生的善行可以换来来世的福报。

这种来自于信仰的自我约束力，让他们在没有严苛法律的情况下，依旧可以保持着整个社会的高度和谐与稳定。

“有点意思。”

他在与云易的一次夜谈之中，抚摸着自己那早已伤痕累累的环首刀，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或许有些明白，为何班都护在治理西域之时，总是对这些佛寺礼敬有加了。”

“杀人只能诛身。”

他指了指远处那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庄严的佛寺金顶，“而这东西……却可以诛心。”

云易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位老将已经看透了宗教的本质。

“只是……”甘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贾公那边，怕是……”

云毅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另一处院落，那里门窗紧闭，与整个城市的喧嚣格格不入。

“甘将军，”云毅轻声道，“我们这支使团，还能同心同德地走下去吗？”

甘英闻言，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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