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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出游


六月间,鸿影对这几个月的收获做了一番总结。他虽然一时被炒作得很热,但实际上却不值一提。他看见自己的作品在庸人的脑瓜里变得苍白,或是被神圣化了,感到没什么值得欣慰的。他天性孤僻,不屑与人交流,依旧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不过,出于某种神秘的本能,他想重返少年时期的精神家园,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历程。这个愿望近来愈显强烈。时间到了六月下旬,他收到了儒林县的邀请,请他去出席一个文学座谈,他便爽快地答应了。

受邀出席座谈的人很多,多到了不加选择的程度。这些人多数都很平庸,由于都是被同一个模子造就出来的,因此聚在一起倒也挺协调。他们表现得风度优雅而又富有人情味,言谈举止彬彬有礼而又不失机智,实际上全是虚有其表。思想都是表面化的,毫无真实的内涵。在表象之下,是无可救药的轻浮。所有这些人都没定见。他们把文学和艺术当成业余爱好来玩弄,以博爱之心爱着书籍、绘画、音乐、摄影、美食和女人。他们什么都爱,但又什么都不偏爱。他们必须说个不停,以便倒出许多奇闻谬论来吸引听众。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还不时会有一些畸形的、令人困惑的表现,这些都是为了求得快慰而导致精神失衡的征兆。

鸿影在这个狭隘的圈子里感到窒息,想寻找一个游离于喧哗之上的可以畅快呼吸的地方。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悄地离场了。他独自一人在郊野漫步。暮霭四合,时沉时浮,厚重的乌云在蓝天中翻卷而过,浑浊的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洗衣盆。笔直的古道尘土飞扬,一览无遗。从近郊向远处望,可以看见一望无垠的广阔田野。头上包着汗巾的农民挥动鞭子,赶着灰白色的牛群横穿旷野。极目处,山脉层峦叠嶂、雄伟肃穆。风在平原上吹过,万籁俱寂。鸿影坐在干裂的黑土地上,面带微笑,醉意朦胧,尽情地感受着大自然宁静而安详的伟力。这里虽然没有放射出诗意般的迷人幻彩,但一片田野、一条小溪和几株树木,就足以让他振奋起来,重新恢复力量。啊,大地啊,充满激情而又默默无语的大地啊!在你那骚动的静谧中,我仍听得见热切的生命在你的胸中怒吼。

在生活中撞得头破血流,而又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振作,并且对战斗依旧充满信心的英雄们真是不计其数。鸿影看到了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种。这是一道强烈而明亮的光。心中被这簇光所照亮的主要是年轻人和思想开明的知识分子。他们之间尽管接受的教育和观念有所不同,但基于对这簇新生命的火焰的崇拜而凝聚起来了。在他们看来,思想和体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敢想敢做,并且大刀阔斧地思考。他们渴望明辨是非的理性,接下来便是强而有力的行动。他们大大地扰乱了正在睡眠中的人们的清梦。他们的声音犹如空谷回音,响彻天宇。这阵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理想之风,吹散了被千百年来空泛的言论和奴颜婢膝的道德观念所包裹的层层迷雾。他们迫切地希望看见国家变得强大富强,民族变得伟大正直,并且能够牺牲个人的利益来迎合社会发展的需要。他们以狂热与虔诚的心热爱真理,把最纯洁的热情留给最崇高的祭坛。

倘若我们与真理同在,胜利的果实将刻上我们共同的印记。

从儒林县回来后,鸿影收到了出版社支付的稿费。他提议一家人去一次长途旅行,到海边的度假区玩几天。聿君听后快活得叫起来,搂着鸿影的脖子,希望父亲能再写几部大书,这样下次就能出国了。敏曦也很高兴,觉得这样鸿影就可以休憩一下,对他的健康很有好处。

旅行前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鸿影不习惯出游,出发的前一夜,他就整晚失眠。一家人临出门时还急急忙忙,在站台上又被挤来挤去,等到好不容易踏进了车厢,又和坐错位置的乘客争论不休。

列车终于开动了。鸿影迷迷糊糊地坐在车厢的一角,当火车驶出了市区,才看见明净如水的天空和流光溢彩的山坡,仿佛置身梦境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留在了市区的另一边。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首先感到的是惊讶多于喜悦。尚需一段时间,麻木的灵魂才会苏醒,突破幽闭的牢笼,从往昔的阴影中探出头来。他的眼睛已经忘却阳光是何等可爱了。他蹲在矿穴里挖掘了一辈子,取出千辛万苦提炼出来的火苗去温暖世人冰凉的心。现在从那里钻出来,他浑身燥热,脊背和膝盖还是僵硬的,四肢变形,目光迷离,像迷失在一片虚幻的世界。

他回首往昔,把远逝的岁月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痛苦、欢乐、创造的醉意,竭力要攫获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支柱,潜在的天主。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清晰了。他欲望的骚动、思想的混乱、他的野心、他的企图、他的顽强的斗志,都像逆流的漩涡,被大潮挟裹着冲向既定的目标。当他在创作的时候,有一种力量赋予了他生命和活力,让他好似脱离了地球,无比的自由自在。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在创作。内心的海洋,自浪潮拍打海岸之后,开始退潮,灵魂也就开始萎靡,开始怀疑。尽管耳朵中还回荡着汹涌的浪潮,但一切都已经消失逃散。海岸已经风干了,他开始恍惚: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他依傍着墙壁不至于倒下。不止一个批评家向他赠言:“躺下吧!”

列车驶入了一条幽暗的隧道,不知因何故障停了下来。车厢里的灯也熄灭了,乘客开始不安起来。

鸿影被黑暗笼罩着,突然滑入梦中。他发现自己被封闭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牢。牢笼里阴冷潮湿,充满刺鼻难闻的气味。他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一点光亮。他茫然地打量囚室,周围的景物无论清晰亦或模糊,静若止水亦或蠢蠢欲动,都如同无法触摸的鬼影一般时刻紧盯着他、纠缠着他,随时准备吞噬他。如果这些景象还不足以剥夺他最后的一丝冷静的话,那么,在他眼前不停浮现的幻象——一具血迹斑斑、惨白阴森的骷髅——则让他仅剩的理智彻底崩溃。没有身躯的骷髅一个个在他眼前飘过,有的向他挤眉弄眼,有的向他呲牙咧嘴,还有的向他口吐白沫。那狰狞恐怖的面容,即使隐藏在黑暗中也会吸引他的全部视线。“离我远点!离我远点!”鸿影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列车再次启动,驶出了阴森逼人的隧道。鸿影忘记了刚才的梦境,贪婪地享受重见光明的快意。噢!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人间的太阳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过梦幻的幕,又带来了一次春天。随着太阳的移动,柔和的日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抱住了。新生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气中酝酿。大地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表面上那么和气,内心却多么骚动。多少生命的怒潮在其怀中汹涌,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觉醒。那些暧昧的生命也放出光明来了,从最小的到最大的,体内都流淌着同一条巨川。鸿影也受着它的浸润。他和千万的生灵源于同一血脉,它们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如同千万条小溪汇成一条大河。他和万物密不可分,融汇其中,强烈的气流冲进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几乎要涨裂了。

他仿佛从墓冢中蹦跳出来。生命的巨潮泛滥洋溢地流淌,他不胜喜悦地畅游其中,随波徜徉。噢!宇宙的矿藏简直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何须计较片刻之前牢笼里的窒息之感呢?他的心早已飞出牢笼之外,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微微喘吁,独来独往。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他的精神幻化于虚无的大气之中。他将不会坠落,因为他的坠落也意味着天空的坠落。

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一路上点滴的景致赫然呈现在眼前。漫天的红霞映照在碧绿的田野上,原野仿佛苏醒了过来。从城市油腻的烟雾中逃出生天的太阳普照大地。打着寒噤的草原被一层乳白色的薄雾轻笼着。秋天的树木瘦削而苗条,体态婀娜的躯干披着一层赭褐色的绒毛。远处的小山包上,一群神气俨然的母牛若有所思地嚼着嫩草。若隐若现的一泓溪水、蜿蜒交错的羊肠小径、地平线上飘浮的蓝色山峦,这一切都让鸿影感到耳目一新。他好似一株枯萎的老树,欢快地畅饮着自天而降的甘露。

可是下榻旅馆后,鸿影晚上忽然发起了寒热,又是呕吐,又是头疼。敏曦慌了,心神不定地熬了一夜,天明就陪鸿影到当地的卫生所看病。所幸医生认为暂无大碍,不过是疲劳过度、体内失调所致。医生替鸿影输了液,嘱咐他卧床休息,避免长途跋涉。病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他们也就很安慰了。可是大老远跑来,关在简陋的旅馆里,灼热的阳光把房间晒得像温室一样,毕竟是难以忍受的。鸿影便劝敏曦和女儿一起出去散散心,不用担心他。

敏曦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便急匆匆回到房中。鸿影埋怨她回来得太早。敏曦摸着他的脸,像母亲对生病的孩子一般,说如果不陪在他身边心里会更难受。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他们知道,不跟对方在一起就没有完整的自我。不过,当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破,心里总是甜滋滋的。这句体己话比什么药都灵验。鸿影又喜悦,又困倦,很舒畅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烧居然退了。尽管身体始终不硬朗,他决意即刻启程。清新怡人的空气和赏心悦目的景色,避免了他为这个鲁莽的行动付出代价。一家人平安无事地到了海边的村庄。

在明净的海上,鸿影听任轻舟载沉载浮,沿着幼杉环绕的岬角飘去。他好似一个人在长期禁食之后狼吞虎咽一般,所有的感官都忙着享受光明的盛宴。他被太阳灌醉了,光明从他的眼眶里、鼻孔里、嘴唇里、所有的毛孔里渗入体内。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作家,心中的杂念都化作光明。天空、海洋、陆地,合奏出光明的交响乐。一切都是音乐,一切都是色彩。碧澄如洗的蓝天露出金色的缝隙,色彩斑斓的房屋掩映在绿荫如盖的柏树中,一条洁白陡峭的大理石阶梯夹在两堵朱红的墙壁之间。感官对色彩的强烈享受,好似舌头品尝到香甜多汁的柠檬。

鸿影素来在昏暗的天地中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如今终于可以不胜贪婪地吞咽这大自然的盛宴。他潜在的天性一向受着创作的压制,这一刻才忽然发觉自己原来是需要享受的,便尽情攫取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声、风声、浪声……思想摆脱了羁縻,到了极乐的境界。即使偶尔惊醒过来,他也忙于把心中的欢乐分享给遇到的人:告诉他的船夫,戴着一顶橘黄色草帽的老渔翁,和善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告诉做小买卖的男人,淳朴敦厚的家伙,笑起来合不拢嘴;告诉汲水的妇女,从米勒画作走出来的女人,一条粗辫子在头顶盘成圈儿;告诉一个比他还要兴奋的游人,两人谈得很投机,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对方的口水沫子溅了鸿影一脸。

太阳黯淡了,自然界慢慢褪色了,海面上已经罩起了浓雾。看着恬静而甘美的时光飞快地流逝,令人格外伤感。鸿影和敏曦沿着海岸散步。他们不出一声,默然神往地幻想着。多情的海风包裹着两人。敏曦瑟缩地依偎在鸿影的大氅里,紧扣着他手指。潮湿的沙滩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哭泣。雾霭轻拢,远处飘来风铃的幽咽声,好像从海洋深处发出的叹息。一只孤鸟悲凄的啁啾声从幽深处传来,它也感到寒夜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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