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应天商行一层角落，两名雇员正将从应天府河捞上来的鱼，小心翼翼地从背篓放进鱼缸。
其中一人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一众掌柜商议的房子有着落了。”
“什么房子？”
另一名雇员有些发愣，诧异地发问。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眼睛瞪大：
“有着落了？”
最先开口的雇员连连点头：
“我有个亲戚是三楼王掌柜的跟班，
他说商行掌柜们已经同意修房子了，就在府东街不远处的那个新租的库房。
你别对旁人说哈，别到时候传得沸沸扬扬，掌柜们再不建了。”
一时间，对面那名三十余岁的雇员呆愣在原地，
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前刺鼻的鱼腥味也变得微不足道。
“我知道，我不说。”
他声音哽咽，似是想到了什么委屈事。
那名稍年轻一些的雇员说道：
“这次是大大掌柜下的令，商行这才准备修房子，给你们这些外地人住。
我是看你一人带着俩孩子才对你说的，你别把我卖了。”
他又强调了一遍。
“知道知道.放心吧，我不对旁人说。”
年长雇员连连点头，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拾掇鱼，
过了许久，一筐鱼被尽数倒进了鱼缸中，
他这才稍稍停歇，试探着发问：
“商行建房子，像我这样的，真能捞着吗？”
年轻雇员瞥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着，若有所思，而后解释道：
“若是换作旁的商行，肯定没你份了，定然被诸多管事的亲戚都弄了去。
但在这就不一定了，掌柜与管事们才看不上这点小利。
而且，我听说这次修房子就是给京城打个样，
让其他商行看看，什么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要是按照这么弄下去，你肯定有，
老婆早死，老母病重，还有两个不大的孩子，
一家老小就指望着你，
若是不给你在附近弄个居所，也说不过去啊。”
年长雇员有些恍然地连连点头，鼻子微微泛红：
“对对对，当初我能进商行，就是管事看我凄苦，又是外来人，
这才可怜我，让我进来做工.
要是能有一个近一些的房子，
那我每天就不用早起了，也能多歇歇，还能省一大笔钱。”
“放心吧，你干活比谁都多，肯定能分到你。”
年轻雇员笑了笑，拿着鱼筐去往别处。
不远处，一道黄衣倩影静静站立，
虽然手中拿着夹子，默默挑选着大虾，但注意力全然放在了不远处。
一旁，年轻侍女咿咿呀呀：
“小姐，您挑的虾都是蔫巴的.”
此话一出，宋婉儿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看向一旁竹篓，
里面几根长虾都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她忽然笑了起来：
“有些走神了，你来挑。”
“好嘞。”
侍女接过夹子，便在前方的硕大的水池中捞虾，全然不顾身旁小姐频频走神。
“住房.大大掌柜？”
宋婉儿美眸连连闪动，放于身前的手掌紧攥，脸上带着一些动容，
“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陆公子身居庙堂，也能看得见民间疾苦.此乃侠义。”
宋婉儿喃喃说着，手掌不自觉地捧在了心口，
只觉得心中像是有小鹿在撞，让她的脸颊愈发红润。
相比之下，就连国子监那些优秀学子都显得不值一提，
甚至，宋婉儿想到了今日课上那些师兄弟的豪言壮语，
都觉得略有尴尬，替他们脸红。
“只有陆公子这般的人物，才算得上是真英雄。”
不知为何，宋婉儿忽然想见一见他。
她看向正在挑选长虾的侍女，说道：
“小夏，你挑完虾后先行回府，我有些事。”
说罢，宋婉儿转头便走，向着商行人群汇聚的结账柜台而去。
侍女小夏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出神：
“小姐，您去哪！”
即便她已经很大声地询问了，但没有人回答，
小夏转头看向呆愣在一旁的两个侍卫，跺了跺脚：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跟上去！”
两名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着跟了过去。
临近离开京城，陆云逸并没有待在府中，
而是在应天四处闲逛，准备带一些特产回去。
如今他就在城南的一家糕点坊，
据说是整个十里八乡味道最好的糕点。
陆云逸品尝过了，味道的确不同，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只可惜，这等糕点至多存放十日，
甚至在三日后味道就会改变，无法带回大宁。
此时，糕点坊内人山人海，
大多是各个府邸的侍者，他们争着抢着挤向前方。
陆云逸则与许成默默坐在为数不多的方桌前，吃着糕点品着茶，
许成自从进入京畿后就脱离了队伍，独自进京，
他为了稳妥甚至没有走陆路进京，
而是掉头绕开直隶，去了湖广。
而后再从湖广坐船来到应天，
一路东躲西藏，来到应天已经过去了一月还多。
当他踏上应天城的青石板时，
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切尘埃落定的告示，这让他十分茫然。
好在，许成能在三万卫待住，心性不比旁人，
对此他十分淡然，就连这次升官，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唯一的变化是，一路奔波，大概是吃了不少苦，
所以对眼前的糕点毫不吝啬肚子，一个劲地发起猛攻。
陆云逸与他说话，他都嗯啊的，来不及回应，
听着糕点坊的喧闹声，陆云逸没有觉得吵闹，反而有一股心旷神怡的清静。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整日清汤寡水，就算是住着大寨子当着大官，整日也见不着几个人，显得无趣。”
这时，冯云方急匆匆地从店门处挤了进来，
他满头大汗，递过来几封信件：
“大人，这是云南而来的信件，
前面两封是西平侯与沐晟将军的信，
后面一封是大理养济院尹浩然与春娘的信，
对了还有一封是云龙州城守岳忠达大人的信。”
“这么多？”
陆云逸接过厚厚的信件，有些诧异。
冯云方解释道：
“大人，驿站接到信件后准备一并攒着，送往大宁，
若不是今日属下去寄信，可能再过些日子就寄出去了，这驿站也真是的，知道咱们在京城，也不给送过来。”
陆云逸听闻点了点头：
“驿站有驿站的职责，说送到哪就送到哪，怪不得他们，
这里人多眼杂，先把信收起来，等回去再看。”
这时，绷直脖子，将一大块糕点努力咽下去的许成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似是吃累了。
他一边喝着水，一边说道：
“大人，云南什么样？下官还没有见过呢。”
“嗯与应天差不多，就是山高林密，水也多，夏天同样热。
不过云南行省南北离得远，
有冷的地方，也有热的地方，是个好去处，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许成眼神复杂，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
“大人啊，下官本以为这次能离开辽东，可没承想.不仅没走成，还升官扎根了。”
“哈哈哈哈。”陆云逸畅快大笑：
“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让旁人升都指挥佥事，不知多少人要抢破脑袋。”
可许成并不这么想，反而心中十分忐忑：
“大人啊，您也知道三万卫是什么模样，
说是卫所其实就是个炼铁工坊，
下官虽会一些战阵本事，但也稀松平常，
现在一下子升了官，要负责一地防务，还真有些忐忑。”
“怕什么？女真都被打得半死了，
你若是还能让女真人冲进来，那才是本事。”
许成想想也是，点了点头，认真说道：
“托大人的福啊。”
“行了，吃完了吗？
吃完了就去下一家，逛了一上午了，也没买到什么东西。”
许成看向方桌，将最后一块糕点拿起来，
而后挥了挥手，示意随从去付账。
一行人从人潮人海中挤出，
明亮的日头毫不吝啬地挥洒阳光，让二人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许成发问：“大人，下一站去哪？”
“去去.”
陆云逸四处打量，暂时还没有决定好。
他开了一壶冰红茶，一边慢悠悠地喝着，一边四处看着。
不多时，他眼睛一亮：
“走，前面有个五香烧饼铺，去尝尝。”
许成愣在当场：
“大人，您怎么净找一些带不回去的铺子。”
“哎~多逛逛，我倒要看看大宁和辽东百姓比应天百姓差多少。”
陆云逸摆了摆手，拿着冰红茶就向前走去，许成也只好跟了上去，
可还不等走到烧饼铺，
一辆马车就猛地停在街口，显得很是急躁。
陆云逸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觉得马车上像是会涌出几十个拿砍刀的大汉，
但当马车帘幕掀开，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
他松了口气，旋即露出笑容，招手打招呼：
“婉儿姑娘！”
宋婉儿刚要下马车的动作一顿，心中那左顾右盼也不见人的不满也悄然消散，转而笑意吟吟：
“陆公子，好巧啊，你们这是？”
眼前一伙人的模样十分滑稽，
背后的随从带着大包小包，
陆云逸二人则走在前面，优哉游哉，手里还拿着应天商行的糖水。
“昂，闲来无事，出来逛逛，这不是要走了嘛，多买一些东西带回去，
几日不见，婉儿姑娘愈发光彩动人了”
陆云逸没有隐瞒来意，笑呵呵地说道。
宋婉儿刚刚跳下马车，一下子就愣住了：
“要走了？这么快？”
初期的惊愕后，她就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委屈，而后便是紧张，
这一次再分别，下一次见面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是啊，京中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等找个良辰吉日，我就可以出发了。”
陆云逸笑着回应。
“不多待一段日子吗？”
宋婉儿有些期盼地看着他，心中后悔到了极点，为何这段日子没有主动寻求见面。
“不呆了，京中太繁华，
待的时间越久越不想走，大宁还有许多事呢。”
陆云逸上前，为她理了理垂在额前凌乱的头发，
“婉儿姑娘，相逢是缘，一起逛逛？
正好也给我推荐推荐京中的好东西，
我与许大人在这里瞎转了半天，买的都是一些饭，倒是很无奈。”
“噗嗤.”
宋婉儿看着他无奈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可爱，她俏皮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带陆大人逛一逛.”
“好，多谢婉儿姑娘，今日一应花费，许大人包了。”
许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二人已经有说有笑地离开。
他无奈一笑，跟了上去。
一日的时间转瞬即逝，临近傍晚，夕阳西下，
如血般的残阳，将整个应天城都染成了橙红色。
天空中的云朵，被夕阳余晖映照得五彩斑斓，
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紫的如梦。
街道上，行人渐渐少了许多，
商贩们也开始收拾摊位，准备结束一天的营生。
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交织在一起，
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暖意，也带着一丝淡淡惆怅，吹动着路边柳枝，发出沙沙声响，像是在为这即将逝去的一天轻声叹息。
陆云逸与宋婉儿并肩走在回陆府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一日的相伴，让他们心中都泛起了层层涟漪。
那些未曾言明的情感，
在夕阳余晖中，愈发显得浓烈而复杂。
悸动如同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这男女之间悄然生长。
宋婉儿微微低着头，手捏着衣角，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时不时偷看身旁之人。
陆云逸却始终平淡如水，对于这等注视门清，但没有回应。
终于，他们来到了陆府门前。
陆云逸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宋婉儿，轻声说道：
“婉儿姑娘，今日多谢了。”
宋婉儿抬起头，强忍着心中不舍，微笑着说道：
“陆公子，回去的路上要多加小心，一路平安。”
陆云逸心中一动，他向前一步，
又帮宋婉儿打理着粘在额头的几缕青丝，说道：
“婉儿姑娘，若有机会，我定会再来应天看你。”
宋婉儿的身体微微一颤，心中既欢喜又难过。
欢喜的是，他心中有自己，
难过的是，不知这一别又要多久才能相见。
她抿嘴一笑：“陆公子，我会等你的。”
这时，陆府的门房走了出来，恭敬地说道：
“大人，府内已经备好晚膳。”
陆云逸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宋婉儿，说道：
“婉儿姑娘，要不留下来用个晚膳？”
宋婉儿摇了摇头，说道：
“今日已晚，我该回去了，不然家中该着急了。”
陆云逸点了点头，也没有强求：
“那好吧，我送你上车。”
他陪着宋婉儿走到马车旁，为她掀开车帘。
宋婉儿缓缓登上马车，在车帘放下的那一刻，
她忍不住回头看向陆云逸，眼中满是眷恋，似是要将他狠狠刻在心里。
陆云逸站在原地，朝着她挥了挥手，说道：
“婉儿姑娘，一路小心。”
宋婉儿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车帘。
马车缓缓启动，向着远方驶去。
陆云逸站在门口，夕阳洒在他身上，
让他的影子愈发前伸，但始终够不到那离去的马车。
宋婉儿坐在马车里，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
回头遥望陆府方向，还能看到陆云逸站在那里的身影。
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她心中不舍、惆怅，还有那一丝丝因为懦弱而产生的遗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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