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剧本

夜色沉沉，摄影棚已人去楼空。

苏孝宁坐在后台最角落的那张破旧沙发上，手中握着刚签收不久的剧本。包装袋早已被他撕得凌乱，唯独那本剧本被他视作珍宝，一页页翻开，生怕蹭破什么。

扉页上，是她的字。

字迹不算好看，甚至有些匆忙，但依旧工整认真，每一笔都像写在他心口。

——“你演的每一个版本我都看过，最终也终于懂了，我从未在你心里演过主角。”

他怔怔盯着这句话良久，指尖有些发颤，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来不及。

灯光昏黄，纸页泛起柔和的影子。他指腹摩挲着那几行字，像想要把字刻进骨子里，哪怕来得太迟。

下一页，是她曾改过的台词笔记。

每一页剧本，都留着她的痕迹。

有的段落下方还残存着铅笔圈出的痕迹，有的是用红笔划掉又重写，有的只是几句潦草的注解——但苏孝宁却看得极慢极细，像是在对一场无声的告别。

直到看到第十五页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那一页的下角有一小块褶皱，像是某人曾用指甲无意识地刮磨。纸面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浅色的褪迹，那是擦掉眼泪后留下的痕迹。

苏孝宁指节发紧，将剧本缓缓阖上，头倚在椅背上。

“瑾玥……”

他喉咙干涩地叫出那个名字，像是想问她为何不等他说清，想问她是否还有一点点不舍，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那本剧本，并不是要给他一个角色。

而是，给他一个落幕。

舞台早就谢幕，只是他还在原地等灯亮。

苏孝宁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眼角湿润。

他想起曾经她对着他说的台词，说的笑话，练习时偷偷偷瞄他的眼神，和拍完杀青戏后，那一抹轻轻的回眸。

他没抓住。

也不配抓住。

那时他太忙着演男主，忘了她不是剧中人，而是活生生爱着他的“观众”。

——现在，她不演了。

只剩下他，台上空转，没人看。

导演的声音在片场里再次响起：“卡！苏老师，再来一条，这场戏情绪不到位。”

工作人员的脚步声、摄像师调试镜头的机械声，还有助理在耳边小声提醒的碎语，全都成了耳膜里难以驱散的杂音。

苏孝宁站在灯光下，微仰着头，眼神游离。

这是场重情戏——人物在告白前一秒望着心上人，内敛到几乎压抑的情绪要破土而出，爱意要在眸中溢满，然后台词落地，如落花穿心。

但他演不出来。

明明以往这种戏，他只用一条就能收工的。

导演站起身，皱眉看向他：“不是你的问题，是你根本不在状态。你现在像个——没感情的空壳。”

“我们要的不是技巧，是感觉。”

话很刺耳，却说中了真相。

苏孝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剧本纸张被他捏出一道道褶痕。他闭上眼，试图让自己沉浸入角色，可越努力，脑中却越是一片空白。

“来，把台词再过一遍——”

助理还未说完，苏孝宁却倏地转身，猛然将剧本甩到椅子上。

纸张散落，台词翻飞，气氛顿时凝住。

“不是我不演……”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锋利的棱角，“是——我找不到那感觉了。”

所有人安静如谜。

他像是忽然间脱力，仿佛什么被抽走了。

那句台词，本来是：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直爱你。”

可他刚才试着念出口时，嘴唇动了，却连气息都干涩。

因为那个画面总会在关键时刻闪回——

那个女孩站在夜色下，对他伸出手，说：“苏孝宁，你能不能不要只演戏，哪怕一次……也真的看我一眼？”

她是真的动了情，而他却当成剧本。

而现在，他站在剧组中央，眼前围满人群，镜头对准他，台词写好、情绪设定清晰，可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是不会演，是演不下去了。

后台电视墙正回放着宣传采访片段。

那是她的旧视频，片段已泛黄，画面中她笑着望着采访镜头。

“我最喜欢的角色？”她思考了两秒，然后轻声道，“是那个对着他演戏的自己。”

苏孝宁的神情瞬间冻结，像是有人把一把钝刀缓慢地插进他胸口。

那是她当年录给节目的彩蛋，没剪进正片，却被不知哪位工作人员顺手录下，存在了数据库中。

现在，这一段被当作宣传插播，循环播放。

他怔怔望着屏幕上那双明亮却不再属于自己的眼睛，忽然觉得，所有人都在逼问他一句话：

“你，还演得出来吗？”

他没回答，也没法回答。

他只想逃。

就在他转身走出片场，手机震动了一下。

陌生号码，快递通知。

“您好，请问是苏先生吗？这里是千城快递，有您一份加急文件，是李小姐寄的剧本，地址留的是您的旧经纪公司。请问是否签收？”

那一刻，他站在空旷片场出口，身后人声鼎沸，身前却是一片沉寂。

他望着那条短信，良久，喉结滚动，低声呢喃了一句——

“她，还记得这个地址。”

导演第三次喊卡时，整个片场都安静得出奇。

灯架光斑晃在苏孝宁脸侧，摄影师没有关机，只是默默低头看着拍摄屏幕。

他站在场中央，手里还捏着剧本，指节发白。

“苏老师，”导演迟疑着开口，“这一场，是男主最深层的爆发，不能只靠动作和台词去演。你现在……太空了。”

“你可以再……”导演话没说完，苏孝宁忽然将剧本一甩，声音不高，却像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一下溢出，“不是我不演，是我找不到那感觉了。”

他望向灯光后方的黑影，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观众说话，“你让我演他失去挚爱后的崩溃，可我现在连‘挚爱’是种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有人在角落轻轻倒吸一口气，连化妆师都不敢发出声。

导演没有再催，只挥了挥手：“大家先休息十分钟。”

剧组散开时，后台屏幕仍在播放旧采访片段。

苏孝宁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最喜欢的角色……”李瑾玥笑着说，眼尾压着光，“是对着他演戏的那个我。”

那笑容真得太干净了，像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是她第一次拿女主奖后，在后台接受采访说的话。

当时的她，还穿着一身改良的青绿色长裙，肩头配着同款发夹，一说完那句话就急急忙忙找他分享。

“你听见了吗？我刚才是不是讲得太肉麻了？”

“还好，”那时他笑着说，“不过你现在最好别在我面前飘。”

——她笑得像月亮藏不住光。

现在，那段视频成了后台员工的背景音。

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过往”。

可他再也演不出她当初信任他、喜欢他、相信他们可以一起演到最后的那种情绪了。

他低头看剧本，心头空出一个巨大的漩涡，什么都演不进去。

他的呼吸卡在胸口，喉咙像哽了什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卡戏。

但却是第一次，他觉得——他不是演不好，而是没了要表达的那个“人”。

他捡起摔在地上的剧本，封面因为剧组脚步已磨脏，角落翻着。

走出片场，他正准备给助理发消息，手机却先亮了。

是一个快递员打来的电话。

“您好，苏先生，我们这边有个来自‘李小姐’的加急文件，备注要求本人签收，您现在方便收件吗？”

他的脚步忽地顿住。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耳边“李小姐”这三个字。

苏孝宁握着手机，沉默很久，低声说：“……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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