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6
周夷则现在很不好。
宫中眼线与沈府中人已将沈玄璃的行程透露给他,今天她临时起意,要带那病秧子来护国寺祈福。师姐一直把心力花在那病秧子身上,他本是想同她再深聊的。
他知道沈玄璃意不在求仙问道,但她对凡尘俗世似乎也并无太多留恋。周夷则始终不在乎,他只觉得能留在师姐身边就可以。
但是不行,她的选择不能是任映真。唯独不能是任映真。
他尚不无恶毒地想过,既然只有那张脸的话,毁掉那张脸就可以了。除此之外,不过是一个占尽尊荣却注定早夭的废物罢了,让他如何不恨,如何不妒?
但周夷则并无完全把握瞒过沈玄璃,因此此事一拖再拖。
他是先来的那一个。在那两人登上小径之前,他便藏身在古松后,此处居高临下,既能俯瞰通往清心禅院的山径,又能将下方那座临渊而建的悬亭尽收眼底,且极其隐蔽。
终于,山径尽头出现了两道身影。
师姐步履沉稳,清冷依旧。她身边那病秧子今天也裹了件便于行动的银灰色狐裘,围着颈项的一圈毛领衬得那张脸更小些。
让他心头邪火更炽的是沈玄璃虽未搀扶,但始终跟在一步远的位置,目光不时落在任映真脸上。
……师姐何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或其他任何人?
他不禁抓住身旁的古松,木屑刺入皮肉也毫无察觉。他突然开始恨自己找到了这么“好”的位置了,他清晰地看见师姐做了什么。
她是如何强势地掠夺占有乃至品尝她的战利品。
为什么?
那病秧子,他、他竟然也没挣扎,而是任由沈玄璃索取。
周夷则紧盯着,将那短命鬼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泛红的眼角、颤抖的眼睫和眼中氤氲的水汽。像只羔羊。
为什么?
他一时有些混乱,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搞不懂为什么沈玄璃可以如此肆无忌惮,还是那废物居然顺从地承受了别人的掠夺。
周夷则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在沈玄璃更肆意地享受她的猎物时便从藏身之处无声滑下,离开了原本的位置。
“好了。”
待到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声响被风送来又消失。沈玄璃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对方,同时放开手:“歇息够了,该去拜见住持了。”
她低头见对方手腕处被合扣留下的一圈泛红痕迹,指尖一点便消失了。她自然地替他拢了拢衣襟。
任映真看看手腕,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袍,一脸平静地起身,同她继续沿着蜿蜒山径向上走去。
禅院内檀香袅袅,梵音低回。禅房内布置简朴,唯有一榻,一矮几,两个蒲团。住持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面坐着任映真。
沈玄璃在禅房外称为他调息花了好一番力气,便先不进禅房了,她在外边透透气。
“瑾王殿下。”住持开口:“心脉之疾,非药石可逆。心之所向,境由心生——方才山径之行,可还安好?”
他倒是问得含蓄。
任映真知他不会点破,便只谈风物:“有劳住持挂心。山风清冽,景致幽静,稍作歇息便好。”
“殿下可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其‘势’?水势趋下,火势炎上。人心亦有其势。”他目光深邃:“譬如江山社稷,亦有其势。此‘势’……非大智慧、大毅力、大机缘者,难承其重,难驭其威。强行逆势而上,如同稚子举鼎,非但无功,反伤己身,更易……引火烧身,殃及池鱼。”
任映真眼睫微动。
“住持所言乃常理,此重确非等闲可负。但住持只见天道循环之‘常势’,却不见人世沉浮亦有‘变数’。大师慈悲,忧心生灵。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天下倾覆,浊浪滔天,纵是潜于深潭之鱼,又岂能独善其身?”
住持久久无言,与他对视。此时他才发现这人与初入禅房时已完全不同,病骨支离没变,此刻目光却锋利如刀。
他深深忧虑道:“殿下执念过深,恐成心魔。稚子心性,纯真无垢,置于熔炉之上,恐玉碎宫倾!殿下爱之深,岂忍其受此煎熬?”
皇子殿下轻呵一声:“住持,我已算这世上顶顶幸运的人了。”他拂过自己印记已经消散的手腕:“帝王家何处不是熔炉、何处不是深渊?再者,这世间何人不苦、何人不熬?”
住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明白了。
这位瑾王殿下心意已决,任何劝诫都将如同蚍蜉撼树,全是徒劳。他心中亦有一轮明月。
“阿弥陀佛……”住持合十低诵佛号:“殿下心志之坚,老衲叹服。”
说完,他拿出一卷被云锦严密包裹的方寸之物。云锦打开,是数片串联在一起,打磨光润的贝多罗树叶。叶片纹理深邃,上面以极细的金粉写着密密麻麻、庄严秀逸的经文。
岁月沉淀,贝叶微黄,金粉暗淡。
“昔日云妃娘娘于本寺潜心礼佛,心有所悟。曾亲手抄录贝叶经一卷,供奉于佛前,为至亲祈福。”
“殿下今日至此,天意使然,此物、也该物归原主了。”
“多谢住持。”
禅房木门推开,门外林间清风拂面而来。
【……我没听懂,朕的翻译何在】
【我观任映真,仿佛……想换皇帝了】
与此同时,禅房之外。沈玄璃并未走远,她偶尔瞥下禅房紧闭的木门,脑海里还会浮现刚才的情景。
“师姐。”这声音听着就委屈,打断了她的回味。
“嗯?”沈玄璃随口应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周夷则被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刺了一下,胸口那股郁气更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妒火,强装平静却仍然掩不住质问的味道:“师姐、你,为什么那样对他?”
“那样?”沈玄璃明知故问:“哪样?”
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看穿。他猛地别开视线,却又忍不住转回来:“师姐,你别敷衍我。我听闻你特意请了青阳师叔来诊治他,费尽心思赠药为他续命……你不会真的……”
想到那些事,他心里有些被背叛的痛楚。
“哦,你看见了。”沈玄璃将声音压低了些,分享秘密般、近乎蛊惑他地开口:“那你觉得他刚才的样子如何?”
这完全在周夷则意料之外,他愣住了。他满以为沈玄璃会否认或会斥责他多管闲事。
“是不是很有趣?”她追问道:“虽然看起来一碰就会碎掉,但是真的摸上来就会发现是软的。挣扎微弱,呜咽短促,长得又好看……我实在是很……”
周夷则听沈玄璃这番带着沉醉意味的描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炫耀。
他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惊异,什么怜悯、什么责任,沈玄璃将她这“夫君”当成手把件了。
与之相比,他想得居然还算简单。
但是,他输又输在,他太了解她了。他们毕竟一同长大。
周夷则看清了她眼底几不可察的柔软,便明晰她真有那一份缥缈的恋心。
她对那个病秧子动心了,被那废物用那副脆弱顺从的姿态和漂亮的脸迷住了。她只是尚且不自知而已。
“总之,因为知道容易碎掉,所以我才很小心啊。”沈玄璃说。
周夷则不说话,他只觉得讽刺。师姐已经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不论她用什么说法来麻痹自己和他人当然都可以。
“哈,”他苦涩地笑了一声,强行挤出些释然的表情来:“原来是这样啊。”他恍然大悟般说道:“师姐说得对,这等趁手之物难寻,确实需要格外小心对待。是我想岔了。”
他嘴上说着理解,心里却漫上前所未有的冰冷杀意。
任何表面争宠都是徒劳,任映真不死的话,他没有机会。
禅房的门开了。沈玄璃转头看他,怀里多了个物件。她极自然地伸手去摸,任映真却避开了。
“殿下,”她似笑非笑,再次伸手:“住持给了你何物?”
“母妃的遗物。”任映真答道:“住持将她生前供奉的佛经交予我了。”
“原来如此。”沈玄璃收回手,随意拂了下自己的衣摆:“既是云妃娘娘遗泽,殿下好生收着吧。是玄璃方才冒犯了。”
“周将军怎么在此处?”任映真问。
周夷则装了半晌凝固的雕像,只冷眼看两人的动作和神态。没想到任映真还记得他。但转念一想,这位记得的估计是京都新秀,而不是当年被他随意施舍的野狗。
“忘记介绍。”沈玄璃对任映真道:“靖远侯次子,周夷则。也是与我同出一门的师弟。”
“末将见过瑾王殿下。”周夷则敷衍地行礼,礼数约等于没有,声音也听不出半点敬意:“我听闻殿下素来待人仁厚,常随手施恩于落魄之人,在民间广有善名。朱墙碧瓦之内,也总不忘随手散寒衣,点明灯。”
他得益于其父靖远侯与沈策华的交情,被安排挂职历练,领了个六品的虚衔。在都城的勋贵子弟中,算是个体面但绝非举足轻重的起点。
相对来说,同样有根骨入仙门也曾上过战场的沈玄璃却依然只是沈小姐,以后将成瑾王妃。
周夷则意在讽刺,但这种话任映真听得也不少,很习惯地疏离回道:“周将军过誉了。宫闱之内偶遇困顿者在所难免。力所能及时,有些依规行事的微末之举,算不得施恩。”
一听他这话,周夷则便明白,任映真记不得他是谁了。这反而显得他可笑和卑劣起来。
此时此刻,任映真只是平静地看着靖远侯之子周夷则,他眼中的周夷则和那个雪夜毫无瓜葛。原来他施舍的时候根本从未在意过。
“好了。天光将尽,山路难行。”沈玄璃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死寂。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夷则一眼,随即伸手虚扶了下自己的未来夫婿:“殿下,该回了。师弟,你也自己当心。”
他们两人踏上下山的小径。
周夷则则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个凡人点了定身术。他看着那两人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慢慢地坚定了原本的想法。
这份恒常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傲慢。
施舍什么、施舍的对象是谁,任映真全都不在乎,也从未正眼看过。他做的那些事,多半只是为博个善名罢了。
既然如此,他做的事会招来感恩,当然也会招来仇恨。
他与任映真从根本上并非同类。
为了师姐,或洗刷刚才的羞耻感,他也想把这个人从云端上拉下来,尝尝真正的人间的滋味。如果不是生在皇家的话,这样的容貌和病躯,早该跌落进尘埃里死了。
周夷则攥紧拳,指甲刺入掌心的感觉带来异样的清醒。他转身走向了另一条小径。
宫中近来诸事繁多,除谢沧那件事外,还有一事,是公主和亲。北疆的游牧民族首领遣使来都,向皇帝求娶一位公主为阏氏,以示两国永好。
只可惜皇帝膝下儿子多得像串葫芦,女儿却唯任昭昭一个,且宁安公主玉雪一团,尚不及岁。最终他目光在宗室名录里扫到了一位年方十七的远支宗室女——嘉敏郡主。
此女容貌清秀,性情柔顺。
皇帝一道旨意,封她为嘉敏公主,赐予丰厚嫁妆,命礼部即刻筹备和亲事宜,婚期就定在三月末,比瑾王大婚还要早上数月。
“公主殿下、殿下!您慢些!仔细脚下!”
寝殿的锦帘猛地被一只手掀开。
任昭昭如受惊的乳燕般扑了进来,她冲到榻前,平日里的礼仪全忘了,径自埋到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怀中:“皇兄!”
她的身体正在发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任映真冰凉的手背上,灼热的刺痛感。
他艰难地坐直了些,挥手示意晴柔带着其他内侍下去,才伸手抚上妹妹冰凉的脸。
嘉敏郡主从前在宗室中不过是个透明人。他想,昭昭或许只是物伤其类。他依稀对那少女有些印象,她身份不高不低,又易于掌控,没有比她更完美的和亲棋子了。
这过于突然的和亲如同一巨石砸下来,激起的涟漪足以让所有身处漩涡边缘的人感到不安。
他知道喜轿掀起的那道门帘,对妹妹来说是吃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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