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一炉火，蛇已出洞
孙正这位新上任的生产主任，像一头被重新注入了活力的老黄牛，眼中迸发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扯着嗓子，拿着一个简陋的花名册，在“腊肠突击队”的报名点前大声吼着：“想挣钱的，想给家里婆娘孩子换新衣裳的，都他娘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手脚不利索、光想磨洋工的，别来占地方！”
三百多号工人，瞬间有一大半，如潮水般涌了过去，将孙正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争先恐后，生怕自己落后一步，就错过了这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尤其是那些常年在一线、手脚麻利的女工，此刻更是当仁不让，一个个挺着胸脯，就差把手直接伸到孙正面前，展示自己的劳动能力了。
而另一边，则是阴影和怨毒。
十几名过去的旧干部和老油条，如同被这场热火朝天的革命遗弃的孤魂野鬼，聚集在厂区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为首的，正是那个被“发配”去扫厕所的副厂长，赵立勇。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个戴着眼镜、过去在工会负责宣传的干事，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让赵哥去扫厕所？这姓顾的，分明是想把我们这些老人都给逼死！”
“可不是嘛！”
另一个负责仓库管理、平日里没少中饱私囊的胖子也附和道，“还他娘的按件计酬？上不封顶？这是要把我们当牲口使啊！没了铁饭碗，我们以后喝西北风去？”
赵立勇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听着耳边那一声声震天的剁肉声，听着那群他过去根本瞧不上眼的“臭工人”发出的欢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又疼又痒，充满了怨恨。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在人群中指挥若定、如同君王般的身影——顾卫国。
“他得意不了多久。”
赵立勇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话，“腊肠？十块钱一斤？他以为他是谁？神仙下凡吗？做腊肠，最关键的是什么？是烘干！是火候！”
他那双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阴狠的算计。
“我们厂那个烘干房，用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式煤炉。那火候，比女人的脾气还难伺候！稍有不慎，不是烤焦了，就是发霉了！我倒要看看，他第一批货做出来，要是全都发了霉，变成了臭狗屎，他拿什么去跟郑主席交代！拿什么去给工人发那一天三块钱的工钱！”
“赵哥，你的意思是……”
旁边的胖子眼睛一亮。
赵立勇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狞笑。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看戏。”
他压低了声音，“或者……在最关键的时候，帮他那炉火，‘降降温’。”
……
顾卫国自然将赵立勇那伙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但他没有理会。
对于一群即将被时代洪流碾碎的蝼蚁，他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这第一批“顾氏腊肠”的制作中。
“孙主任！”
他将孙正叫到一边，神情严肃地递给他一张纸，“这是我写的‘腊肠制作标准工艺流程’，从现在起，它就是我们厂的最高生产法则！谁敢违反其中任何一条，立刻给我开除！”
孙正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
那上面，条款之细致，要求之苛刻，简直闻所未闻！
“第一条：所有接触肉馅的工具和手，必须用高度白酒反复消毒三遍！”
“第二条：肉馅和所有香料的配比，必须用专门的杆秤，精确到‘克’！多一克，少一克，都不行！”
“第三条：灌肠时，肠衣的松紧度必须保持一致，每根腊肠的长度，必须控制在三十厘米，误差不得超过一毫米！”
……
这哪里是在做腊肠，这分明是在造最精密的零件！
“顾……顾老板，这……这也太……”
孙正有些咋舌。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
顾卫国的声音，不容置喙，“我们的腊肠，要卖十块钱一斤。那它，就必须拥有十块钱一斤的品质！孙主任，这个‘突击队’，我交给你了。你就是我的第一道防线。你这里出了问题，我第一个，就拿你试问！”
“是！老板！”
孙正瞬间领会了这背后的分量，他挺直腰杆，将那张纸像军令状一样揣进怀里，转身便去整肃队伍了。
整个下午，第一生产车间，都沉浸在一种近乎于宗教仪式般的、紧张而又狂热的氛围中。
在孙正铁面无私的监督下，五十名“突击队”成员，严格地按照那份堪称变态的工艺流程，进行着操作。
他们将顾卫国用灵泉水悄悄浸泡过的三十六味香料，按照精准的比例，与那顶级猪肉馅混合，再小心翼翼地灌入处理干净的肠衣之中。
当第一批青灰色的、饱含着肉馅和秘制酱料的腊肠，被制作出来，整整齐齐地挂在竹竿上时，整个车间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那腊肠，虽然还是生的，却已经散发出一股奇异的、令人沉醉的复合香气。
傍晚时分，所有的腊肠，都被送进了那个经过简单改造的、巨大的烘干房。
顾卫国亲自检查了那个老旧的煤炉，又亲自将第一批果木炭，均匀地铺了进去，点燃了那象征着工厂新生的第一炉火。
“杨威，孙正。”
他将两人叫到身边，沉声嘱咐道，“这炉火，是我们的命根子。接下来的七十二个小时，必须保持恒温。温度计我已经挂好了，每隔一个小时，必须检查一次火候，添一次炭。绝不能出半点差池！”
“老板放心！”
杨威和孙正异口同声，他们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顾卫国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几个假装在打扫卫生、实则一直在鬼鬼祟祟朝这边张望的老油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对杨威和孙正挥了挥手。
“好了，你们忙了一天，也都累了。先带人回去休息吧。今天晚上，我亲自来守第一夜。”
“老板，这怎么行！您……”
杨威急了。
“这是命令。”
顾卫国打断了他，“让兄弟们都回去，养足精神。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杨威和孙正不敢违抗，只好带着工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工厂。
夜幕，很快降临。
喧嚣了一天的厂区，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烘干房里，那炉幽幽的火光，在黑暗中，顽强地跳动着。
顾卫国没有待在烘干房里，他只是在里面放了一张躺椅，和那个他从不离身的军用水壶。
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闪身躲进了烘干房对面，一间废弃的、堆满了破旧麻袋的仓库里。
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他在等。
等那些按捺不住的、自以为聪明的蛇，自己从洞里爬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午夜，十二点。
几条黑色的、鬼鬼祟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月光之下。
他们猫着腰，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朝着烘干房的方向，摸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那个瘦长的、充满了怨毒的副厂长——赵立勇！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仓库的胖子和另外两个老油条。
“赵哥，那姓顾的，真走了？”
胖子有些紧张地问。
“我亲眼看着他的车开走的！”
赵立勇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恶毒的光，“他再厉害，也是个人，不是神！忙了一天，肯定回去睡大觉了！今晚，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那杨威和孙正呢？”
“哼，两个没骨头的狗腿子，老板都走了，他们还能守着？”
赵立勇不屑地说道，“快！别废话！把水提上！”
只见其中一个老油条，手里，竟然提着两大桶满满当当的凉水！
“记住，别直接泼灭了，那样太明显。”
赵立勇阴狠地部署着，“我们就往那煤堆上浇！让那些炭，全都受潮！这样一来，火看着是着的，可温度，怎么也上不去！等明天他们发现，这几百斤的腊肠，不酸也得发霉！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他！”
“赵哥，高！实在是高啊！”
几人发出无声的、猥琐的赞叹。
他们蹑手蹑脚地摸到了烘干房的门口，发现门只是虚掩着。
赵立勇心中大喜，觉得真是天助我也！
他推开一条门缝，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张躺椅，空空如也。
“没人！快动手！”
他一声令下，那个提水的老油条，立刻就要冲进去。
然而，就在他的一只脚，刚刚踏入烘干房门槛的瞬间。
一个冰冷的、平淡的、仿佛从九幽地狱里传来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几位，这么晚还不睡，是来帮我顾某人，守夜的吗？”
赵立勇和他那几个同伙，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回过头来。
只见在他们身后，那个堆满麻袋的、漆黑的仓库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人。
那人，正是他们以为早已回家睡觉的顾卫国！
他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站在月光之下，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如同魔神般的影子。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猫看着老鼠，终于掉进陷阱里的、冰冷的、玩味的笑容。
“赵部长，工作很积极嘛。”
他看着赵立勇，又看了看他同伙手里那两大桶水，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几人的心头。
“就是不知道，我们厂这新定的‘后勤保障’规矩里，有没有一条，是让你三更半夜，提着水，来给我的烘干炉，‘物理降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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