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奠基之日,血沃新土
那张盖着乡政府鲜红大印的批文,像一道来自过去的赦令,又像一封发往未来的战书。
它没有在江家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停留太久,便被苏秀云用最干净的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了起来,藏进了她贴身的口袋。
从这一天起,这叠薄薄的纸,就是她的胆,是她的龙骨。
江卫国手臂上那片狰狞的烫伤,也在以一种缓慢却又坚定的速度愈合着。
他没有用任何灵泉之力,甚至没有敷草药。
他就任由那片血肉模糊的皮肉,在空气中结痂,脱落,长出粉色的、带着褶皱的新肉。
他需要记住这种疼痛。
这疼痛,远比不上前世孙女病死他乡的万分之一,却足以时刻提醒他,他如今走的每一步,都必须比在刀尖上行走,更加谨慎。
半个月后,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
在那片被封条封了许久、早已成为县城笑柄的废弃养猪场工地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没有剪彩,没有仪式,甚至没有一个乡干部前来站台。
江卫国就带着孟山、阿虎、疯狗,以及他用重金从十里八乡招来的二十多个精壮汉子,在工地的正中央,点燃了三挂一万响的大地红。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弥漫的硝烟中,江卫国脱下棉袄,露出了那条还留有狰狞伤疤的右臂。
他拿起一把崭新的工兵铲,走到工地的中心点,对着脚下那片冰冷坚硬的土地,狠狠地,挖下了第一铲!
“开工!”
他声音嘶哑,却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二十多条汉子,齐声怒吼,挥舞着手里的铁锹和镐头,像一群沉默的工蚁,开始向这片沉寂的土地,发起最原始的、充满了力量的进攻。
“建国食品厂”的奠基,就在这样一种近乎野蛮的、充满了阳刚之气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然而,江卫国很清楚,盖起一座厂房,远比推倒一个村长要困难得多。
第一道难题,很快就摆在了面前。
水泥、红砖、钢筋……
这些在计划经济时代比黄金还珍贵的战略物资,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到的。
它们需要批条,需要指标,需要在一个个冰冷而又傲慢的“有关部门”门口,磨破嘴皮,看尽脸色。
苏秀云去了。
这是江卫国交给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厂长任务”。
她抱着一沓盖着乡里公章的介绍信,和孟山一起,跑遍了县里所有的建材站和物资局。
然而,她得到的,除了推诿,就是白眼。
“没指标。”
“厂长的亲戚都还排着队呢,你们一个村办的小破厂,急什么?”
“想快点要?也行。去跟我们刘科长谈谈‘感情’吧。”
一个管批条的小干部,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苏秀云那日渐丰腴、初具风韵的身段。
孟山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杀意。
苏秀云却拉住了他。
她想起了公公的话,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弱女子。
她学着公公的样子,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给对方递上一包“大前门”,然后带着孟山,离开了那间令人作呕的办公室。
一连三天,一无所获。
夜里,苏秀云坐在油灯下,眼圈又红了。
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世上还有比拳脚更伤人、比贫穷更磨人的东西。
江卫国看着她那份详细的“碰壁笔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他转头,看向窗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孟山,李卫东家,住在哪?”
……
第二天,江卫国独自一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布包,敲响了县公安家属院里,一户普通人家的门。
开门的,正是李卫东。
看到江卫国,他愣住了,眼神里满是戒备。
“江同志?你……有事?”
“来看看老人家。”
江卫国脸上,带着一种老友般的、和煦的微笑。
他走进屋,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因为腿疼而发出压抑的呻吟。
江卫国没有提任何关于批条的事。
他只是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老太太那双已经有些变形的膝盖,又问了问她的日常饮食和起居。
然后,他从那个黑色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药。
而是一张画得无比精细的图纸。
“李队长,弟妹,”
他对着李卫东和他那同样满面愁容的妻子说道,“老人家这是陈年风湿,寒气入骨。光靠吃药,是断不了根的。病根,在这张床上。”
他将图纸展开。
那上面,画着一个经过改造的、东北样式的火炕结构图。
图纸的旁边,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尺寸,甚至连烟道的走向、炉口的设计、不同季节烧火的频率,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火炕?”
李卫东夫妇都愣住了。
“是,也不是。”
江卫国解释道,“这叫‘三七分阳火炕’。炕面用青砖和黄泥,混着硫磺粉和干艾草末重新砌。烟道要走‘回龙道’,保证热气能均匀地散到整张炕面。最关键的,是这个。”
他指着图纸上一个特殊的设计――在火炕的侧面,有一个可以打开的小门,里面是一个用瓦片隔开的、独立的空间。
“这里,是药熏仓。把祛风湿、通经络的草药包放在这里,不用吃,只用烧炕时产生的热气去蒸腾。药气会顺着炕面的缝隙,一点一点地,渗进老人家的身体里。温火除根,润物无声。”
李卫东夫妇彻底听傻了。
他们从未想过,一个看似简单的土炕,里面竟然还有如此精妙、如此科学的门道!
这哪里是什么乡下土方,这分明就是一整套系统性的、闻所未闻的理疗方案!
江卫国将图纸,连同另一张写满了各种草药配比和注意事项的方子,一同放在了桌上。
“我救不了老人家,但我或许,能让她在这个冬天,睡个好觉。”
他说完,便起身告辞,没有提一句自己的难处,没有要一分钱的好处。
李卫东看着那张图纸,又看着江卫国那坦荡离去的背影,这个在刑侦一线流血流汗、从不信鬼神的汉子,第一次,从心底里,对眼前这个神秘的老人,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与敬畏的复杂情感。
……
三天后,一辆满载着优质红砖的卡车,停在了“建国食品厂”的工地门口。
物资局那个曾经出言不逊的小干部,亲自押车,满脸堆笑地跑到苏秀云面前,点头哈腰。
“苏厂长!您看,这批砖,都是咱们局里最好的!您要的水泥和钢筋,刘科长也亲自去市里给您协调了,保证明天就到!”
苏秀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不远处,李卫东正穿着便衣,靠在一棵大树下,远远地,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苏秀云瞬间明白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小干部,第一次,学着公公的样子,脸上露出一种客气而又疏远的笑容。
“辛苦了,同志。”
建厂最大的难题,就这么被江卫国用一张图纸,轻而易举地,化解于无形。
然而,麻烦,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从另一个方向袭来。
这天下午,工地上,正当工人们热火朝天地砌墙时,一伙由王宝财手下那些失业的、地痞流氓组成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王宝财的表弟,一个叫马三的混混。
“都他妈的给我停下!”
马三手里拎着一根钢管,一脸的凶神恶煞,“这块地原来是我们宝财哥的!你们想在这开工,问过我们兄弟了吗?不给点‘辛苦费’,今天谁也别想再砌上一块砖!”
工人们被这阵仗吓得纷纷停手。
守在工地的阿虎和疯狗,立刻迎了上去,眼神冰冷。
“滚。”
阿虎只说了一个字。
“哟呵?还敢跟我们横?”
马三狞笑一声,掂了掂手里的钢管,“兄弟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这地界,谁说了算!”
一场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在角落里搬砖的孟山,动了。
他没有冲上去打架,而是直接走到了那伙地痞面前,挡在了阿虎和疯狗的前面。
他看着马三,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刀,也不是枪。
那是一本小小的、红色的册子。
【中国***,党员证】
孟山,这个曾经的劳改犯,这个所有人都以为的“恶犬”,竟然,是一名党员。
他将那本红色的证件,在马三眼前,轻轻一晃。
“同志,”
他的声音,第一次,没有了那种野兽般的沙哑,而是充满了正直与力量,“我们‘江家村农副产品开发公司’,是受乡政府和村委会双重领导的集体企业。我们的每一分钱,都是集体的财产。你们现在的行为,不是普通的打架斗殴,而是公然地、有组织地、破坏集体财产,对抗政府!”
“根据刑法第一百五十六条,破坏集体生产罪,情节严重的,最高可判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现在,我以一名党员的身份,正式警告你们,立刻放下武器,离开现场。否则,我将立刻报警,并以一名受害企业代表和党员的身份,向公安机关,提供你们所有人的名单。”
马三和他身后那群地痞,全都傻了。
他们是来耍横的,是来要钱的,他们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一个不仅懂法,还是党员的“劳改犯”!
这还怎么玩?
就在他们进退两难之际,人群中,一个被马三用钱收买的亡命徒,突然红了眼,抄起一把瓦刀,就朝着孟山的后心,狠狠捅了过去!
“噗嗤!”
孟山反应极快,侧身避开了要害,但那把锋利的瓦刀,还是在他的左臂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脚下那片刚刚奠基的、崭新的土地。
“啊!”
全场惊呼!
那名行凶者,在看到血的瞬间,也吓傻了,扔下瓦刀就要跑。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是江卫国。
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现场。
他看着孟山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看着那泊泊流出的、浸润了脚下泥土的鲜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两团如同实质般的、暴怒的火焰!
他没有再废话。
他只是扼着那个行凶者的脖子,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狠狠地,掼在地上。
然后,他抬起脚,用那只穿着厚重解放鞋的脚,对着那人的手腕,狠狠地,踩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彻整个工地。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天空。
江卫国缓缓抬起头,用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扫过眼前所有吓得面无人色的地痞。
“现在,”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判决,“还有谁,想给这片地,再添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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